良氏和驷氏的争端还没有落地,姬侨就被游吉揪着参加了一场意料之外的会面。
楚国的公子弃疾朝晋返楚途经郑国,郑伯欲宴请这位楚公子,便招了罕虎,姬侨与游吉作陪。
与楚国那位野心勃勃却又从不讲理的王相比,面前的这位可实在算得上是谦和有礼贤良方正,以至于连游吉都不住地交口称赞。
趁着郑伯与那位楚公子寒暄的功夫,姬侨笑问游吉:“你不最讨厌楚国人了吗?怎么现在变了?”
游吉低声道:“这位可比楚国的那个老混蛋好太多了,对外有礼,治下严明。您是没见,他手下的人在城中行走时连高声说话的都没有,更别说欺压平民了,我看着倒是比那位更有几分为君主的样子。”
“那哪是有几分为君主的样子啊,我看他就是想当这个君主才对。”罕虎在旁边安静了半晌,冷不丁冒出来一句话。
姬侨满脸笑意把自己的酒添满,低声附和道:“我同意当国大人的话。”
游吉回头看他:“您觉得他会弑……”
“司徒大人,注意言辞。”罕虎道,“一个人有仁德施仁政,自然会得赞誉。楚国上下对现在那位不满的人多了去了,如果有一天真的闹翻了天,他享有赞誉又是君王的兄弟还能没有机会?”
游吉看了看还在与郑伯交谈的人,就听姬侨道:“一个人如果原本没有机会,倒是也未必会肖想些什么,但是如果他本来就有机会呢?这心思可就完全不同了。”
罕虎与游吉互相看了一眼,“哟,为政大人今天心情不错啊,要给咱们讲故事了。”
姬侨也不知道从哪拿出来的竹简,向着两人的脑袋一人轻敲了一下:“你们两个,倒是也没事把耳朵都竖起来仔细听听窗外的事,别天天都像个傻子一样,一问三不知的只会傻笑。”
他道:“这事儿还得从这前前前任楚王说起,也就是这位楚公子和现任楚王的父亲。这前前前任楚王啊,他有五个儿子,但全都是庶子,所以他就十分发愁,这到底把王位传给谁呢?”
姬侨说着用手拍了拍罕虎的肩,“你说把王位传给谁合适呢?”
“怎么着,这老父亲原本是要把王位传给他的?”罕虎盯着不远处的楚国公子道。
“差不多吧,不过没这么简单。”姬侨给两个晚辈一人添了些酒,“因为都是庶子,不论立谁都难免需要个说法,这位操心的楚王就想了个办法。他命人在祖庙里的地上藏了块玉,某次祭祀的时候他就向着上苍立誓说,如果哪个儿子祭拜时压在了那玉上,他就把王位传给这个儿子。”
“所以当时就是这位楚公子弃疾压在了那块玉上吗?”游吉问,“那怎么没有立他?”
“因为压到玉的不止他一个,他的大哥哥,二哥哥还有他都压到了那块玉。”
“这可遭了。”罕虎笑道,“三个人都压到了岂不是得翻天?”
姬侨缓缓道:“倒也没有到翻天的地步,这王位啊最后传给了他大哥哥,直到他大哥哥去世,有人才坐不住了。”
“你是说他二哥公子围?”游吉恍然大悟。
姬侨笑道:“没错,公子围杀了自己的侄子登上了这王位,也算是应了当时楚王立下的誓言。现任楚王是什么德行你们也都知道,所以我看呀,这老楚王的誓言八成是会一一实现的。”
姬侨说着将杯中的酒饮尽,却不想游吉问他:“难道那位就看不出来他的意图?新王即位,不是一般会将对王位有威胁的人清理掉吗?何况那位向来也没什么脸皮,这种弑兄杀弟的事他也不是做不出来。”
这时罕虎道:“因为他装得太像了。这位楚公子事事恭顺,表现得没有丝毫野心,凡事都为他的兄长考虑,而且楚王也需要一个地位尊崇,可以代表自己去各国传令送死的人,所以他就顺利地活到了现在。”
“而且呀,现在咱们的那位老混蛋眼下正忙着跟晏婴斗法呢,哪有空理会这些。”
姬侨虽然说得像是个笑话,却引得二人同时一愣,罕虎道:“齐国的那位?”
上次晏婴摆了楚王一道的事两人早有耳闻,他们两个才意识到,当时楚王的面子大约是丢得太大了,要不然也不会到了现在都还在跟晏婴过不去。
“不然还能有谁?”
这时游吉终于笑出声来:“那他还不得被晏婴玩儿死?”
或许是楚公子的经历提醒了姬侨。待他再去处理那些令人烦恼的“家务事”时,他突然觉得有几分豁然开朗了。
卿大夫的席位终究不是国君,只能有一个人,既然不过是恢复旧时封爵就能抹平的事,又何必扣扣索索的这也不肯那也不行呢?
所以很快,为了安抚亡魂,晋封良氏几个嫡系子弟的诏书便被姬侨拟了出来。
而后晋公病重,姬侨入晋探望时遇到赵武的儿子,对方亦向姬侨问起了此事。
“虽然觉得有些不太吉利,但我也想问问子产大人,这世上是不是真的有鬼啊?”赵成问得小心翼翼,俨然一副被什么东西吓到的样子。
姬侨严肃道:“当然了,举头三尺有神明,与之相对,这世上自然也是有鬼的。”
“那大人可是见过?”
“我自然是见过的,想来大人您也是见过的吧?”
姬侨本就是有意试探,哪知话音刚落,他就看见对面的年轻人频频点头,中邪了一般,口中也不知在小声嘟囔些什么。
看了对方是这副样子,姬侨心中已经明白了大半,他道:“说起来只有不得善终的贵族子弟才能做鬼,也不知大人是见到谁了?”
赵成闻言神色一凛:“我,我看到的不过是个家仆,是不是很奇怪?”
姬侨托着下巴沉默了一会儿,煞有介事地对他说:“也不奇怪,也不奇怪!”
“怎么?”那人急急问他。
“咱们这公卿子弟之所以能成鬼,主要是因为平日里享受的供奉多,这受得供奉多魂魄之力就强,魂魄之力越强这惨死后才会成了鬼,若是平民也得了供奉,说不定也成。”
“那可有什么解决的方法?”
姬侨看了面前的人一眼,偷偷在心底笑了笑道:“满足他的心愿,善待他的家人,自然就好了。”
赵成半信半疑:“当真?”
姬侨故作生气:“大人哪里的话,我还能骗你不成?你看之前良霄的亡魂不也闹得新郑鸡飞狗跳的,自打我们封赏过良氏后不就安静了?良氏好歹三代上卿,你那平民就算受了再多供奉,还能强过良霄?”
仿佛是终于明白了什么,赵成瞪着眼睛连张着的嘴都没来得及合上,马上起身对着姬侨拜了三拜。
姬侨看着他的样子,又交代了他几句,内容无非是让他多做好事,少参与是非争斗,自然恶鬼避让。虽然不知道对方到底听没听进去,反正该说不该说的姬侨是都说了。
回程的路上金阳在一旁对着他好一通数落:“你不是不信鬼神吗?现在又在做什么?一天之内转了性?”
姬侨叹气道:“我这还不是看他害怕安慰他一下嘛。他家前几日枉死了个仆从,有人借着此事装神弄鬼的,他为此辗转难眠好几天了。我让他好好抚慰那仆从的亲眷,他自己多少也能安心些。我让他远离卿族争斗,管好自己的几分田地,想来有着跟赵武大人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在,韩起也不至于一直盯着他不肯放过。”
金阳看着他嘁了一声。
姬侨道:“好歹是赵武大人的儿子,我也不想看他自己作死到头来被韩起给吃了呀。这天赋不佳的人啊,野心就不要那么大了,还是先自保最重要。”
金阳无奈道:“那也不见你自保。”
一天天的,说别人作死实际上自己干的每一件事都是在作死,若是因此惹怒韩起,也不知道到最后吃不了兜着走的人是谁?
清风偷偷将姬侨的发梢拨动,落日黄昏中,那人笑得云淡风轻:“谁让我比他们都厉害呢!”
光自保有什么意思,我还想保护别人。
晋公的病终究没能好起来,在他恋恋不舍的温柔乡中断了气。也不知道是不是受了什么影响,就在晋公病逝后,郑伯也在一场风寒之后一病不起了。
姬侨看着他,不知道为何又动起了早就被金阳拒绝过的念头。只是他知道一定还是会被金阳拒绝,所以他不提,金阳也不问。
郑伯病重无法理政,十二三岁的少君自然便要监国。
半大的孩子正是喜欢蹦蹦跳跳的年纪,硬让他坐下学着听政议政,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不过卿大夫们都不会这么觉得,毕竟如今的这位国君坐上国君之位的时候,也不过八岁。
姬侨看着眼前的孩子坐下听政时一个劲儿打瞌睡走神,休息时反而跑得比兔子还快,总会想起自己少年的时候。他那么大年纪的时候好像每日的功课就是跟在兄长身后玩耍打闹,从来都没有过什么烦心事。
这么想想,国君也实在是可怜的。
如此拖了两年之后,郑伯在新年的第一场春雪里病逝了,谥号,简。
一个庸庸碌碌的谥号。
姬侨其实觉得这样的谥号并不合适,毕竟小小年纪就被当做傀儡拥立的君主,在如此群狼环伺的外部环境下能带领郑国安静平稳渡过这么多年,在公族强盛内斗不止的国内环境中保住小命平安地活下来,已经是相当傲人的建树了。
看着新君在灵堂上哭得伤心,姬侨恍惚想起了当年同样在灵堂上怔怔跪着的简公。那个时候,简公大概是年纪太小了,还不懂什么是死亡,什么叫伤心,跪在灵堂上抠了三天手,硬是一滴泪都没有流下来。最后,因为这“没心没肺”的表现还被亲手杀了人家父亲的当国大人揪住,颇为严厉地训斥了一顿。
这些事说出去,都是些沾了血的笑话。
依照祖制,诸侯五月而葬。就在简公出殡前一个月,晋国新君继位,一封国书翩然而至,邀请郑国这位年轻的君主赴晋朝拜。
“不去。”姬侨说着将国书丢给游吉。
游吉问:“理由呢?”
“君上孝期未满,去参加这么欢快的宴会合适吗?”
“好嘞!”
游吉边说,边在回复给晋国的国书上写,敝邑正值国丧,唯恐冲撞云云,总之就是我们家办丧事,你们家办喜事,我们还是不去给盟主大人添晦气了。
晋国是诸侯盟主,新君继位不到场恭贺本是个极为不恭敬的举动,但也或许是觉得这群郑人实在不吉利,又看见郑国送来的贺礼十分丰厚,晋公竟然也没有说什么。
然而麻烦事躲过了这一场,还有下一场。
五月末,春花败尽,简公出殡的路线又让郑国的卿大夫们伤透了脑筋——这出殡的路上正横着游氏的宗庙。
卿大夫们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敢说要去拆别人家的祖庙,更何况那是游氏祖庙,但是若是不拆,这出殡的路途便要绕远。
眼下,游吉在郑国地位崇高,自然没有人愿意招惹游氏,可国君出殡这种事又是实打实的耽误不得,一来二去,这事竟完全推进不下去了。
游吉向来了解姬侨那从不徇私的性子,从知道出殡路线的当天他就让人把拆祖庙的工具准备好了。但终归是祖庙,他还是想要等等,想等姬侨亲口说出那道命令。
待姬侨问起,这事已经被迫推迟了四五日。公孙挥难得见姬侨为了这种并非性命攸关的大事叹气,满腹疑虑跟着他往游氏的太庙走了一圈,才听姬侨吩咐道:“让送葬的队伍绕行吧。”
金阳看着游氏祖庙中公孙虿牌位前燃起的一缕清香,隐隐约约明白了姬侨为何会下这样的命令。
却见姬侨打发了公孙挥和一队侍从,孤零零一个人在游氏的祖庙门口坐下了。
他问金阳:“为什么我们不能长生呢?我们为什么不能有更多的时间去完成那些未竟的梦想呢?”
“因为长生本身就是惩罚。”
姬侨看向站在自己身旁面容依旧年轻的“祖先”,那人对他说,
“生命的珍贵不就在于它的有限和不可重来吗?如果脱离了时间的禁锢,又有谁会去珍惜生命呢?你以为你获得了实现梦想的时间,却不曾想几乎十成十的人都会在无尽的生命中变得懒惰,因为今天过去了,他们还有无数个明天可以浪费。阿侨,你是个聪明人,自然是明白这些的。”
仿佛是有些不甘心,姬侨又问他:“那你是因为星言才会长生的吗?”
金阳看着他点点头。
“是因为你将逝去之人强行留下的惩罚?”
金阳又点点头。
姬侨道:“可那不是好事吗?你留下了她,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同时又获得了长生,这哪里是惩罚呢?”
“怎么会有那种好事?”金阳苦笑道,“所谓惩罚,必然该是让人苦不堪言又无法自行终止的折磨,否则又怎么能称作惩罚呢?我想留下星言,是希望她能像之前一样好好的活着。现在的她虽然如我所愿留下了,又哪里是好好活着呢?她成了人人畏惧见不得光的‘怪物’,而我所得到的长生,迫使我看着她终日困在瓶中饱受折磨,意识渐渐消磨却毫无办法。这样的时光会一直延续到她叫着哥哥却再也认不出我是谁,延续到她的意识彻底消失,延续到这世间再也没有她的那一刻。在这之前,我就算想要自我了结,也不会被允许,这样的长生难道还不算是惩罚吗?”
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心爱之人逝去是件异常痛苦的事,我痛过,你难道没有吗?
金阳回过头,公孙虿的木头牌位就站在姬侨背后不远的位置。
却听姬侨在一旁用极轻的声音道:“时间真的是这世间最厉害的东西。我曾经那样喜欢他,可如今也竟快忘记他的脸了。那些旧事也在记忆里渐渐模糊得无法辨认了。
“就像你和姬云,这么久过去,那些原来让人无比在意的事,也渐渐的没那么重要了。”
“所以你想说什么?”金阳太了解姬侨了,此时此地,公孙虿牌位面前,他怎么可能没头没脑说出这些话。
姬侨说:“所以,只要时间足够长,你也一定会忘记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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