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停停,那边闹哄哄的在做什么?”叫停前行的车队,姬侨指着不远处聚成一堆的人群问到。
很快便有人跑了过去又回来,向他禀报:“禀家主,是在拆房子,那屋主不愿意,几口人便拦在路上哭,这才有些吵闹。”
姬侨看着人群问:“这屋主都不愿意了,怎么还强拆人家的房子?让他们停下,先问清楚怎么回事。”
过了不大一会儿便见一个老熟人从远处急匆匆奔了过来。
“子羽?”
“为政大人您找我?”公孙挥擦了擦脸上的汗,行礼问到。
姬侨抬了抬下巴,问他:“怎么回事?”
公孙挥解释道:“大人息怒,那片房子刚好挡在先君出殡的路上了,这不也没剩几天了,正让他们抓紧拆呢,一定不会误了时辰。”
“糊涂东西!”
谁都没想到姬侨会突然骂人,公孙挥听完僵在原地,自然明白姬侨发火了。只是他不明所以,只得木头似的站在原地,等着姬侨骂第二句。
坐在马车上的人厉声问:“这是你的主意还是游吉的?”
“什,什么?”
“谁让你去拆人家家房子的?是你自己决定的?还是游吉决定的?我昨天说的话难道是说给狗听的吗?”
公孙挥哪敢骗他,低声道:“是,是子太叔大人。”
姬侨将车舆敲得砰砰作响:“你去跟游吉说,让他先把自己家祖庙拆了再去拆别人家的房子,没本事拆自己家祖庙就好好的把人家的房子给我补好。”
看着公孙挥夹着尾巴从自己面前逃开,姬侨只觉得一阵阵头疼。待他将这事说与罕虎,反倒被对方嘲笑了一通,又有谁能明白他不让拆游氏的祖庙,是因为他早就看到了送葬路上还有别的住户呢?
罕虎便是第一个不解了:“你就不怕别人说我们怠慢宾客?这路这么绕远下去,等棺材盖上土怎么着也得到后半日了。”
姬侨面色不佳,问罕虎:“让宾客们等半日以示敬重并无不妥,他们都花了十天半个月的路途来了,这半日功夫他们也自然是能挤出来的。倒是当国大人,该为你的子民好好想想,他们也许活了大半辈子了才盖起这么几间房,咱们说拆便拆,是不是也太不讲道理了。”
罕虎笑道:“你别说得那么严重嘛。房子拆了再给他们补偿便是,或是银钱,或是迁居别处,总不至于真让他们露宿街头了,这些都好说。”
“那这番话你为什么不对游吉说呢?让他把祖庙拆了迁至别处?”
“那地方他们家都用了那么久了,也不好……”罕虎道。
“你都能为死人想这么多,难道不能也为活人想想吗?”
姬侨瞪了罕虎半天,才听见对方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道:“好了好了,我想得不够、做得不对改就是了,你也不用生气吧。”
他边说着,还赔了个笑脸。这一下让姬侨猛然觉得自己好像有些过分,这通冲着罕虎的无名火说得严重些便是以下犯上了。
或许是他太心急了。
姬侨喘了口气,向罕虎道歉:“对不起。”
他不道歉也就罢了,可大约是平日里被姬侨教训习惯了,听完这句道歉后,罕虎整个人都从座位上弹了起来,慌里慌张地解释道:“不是,不是,不是不是。我不是在怪你教训我,我有什么不能教训的呢?也不是这个意思……”
“我该相信你和游吉能做好的。”姬侨道。
这句话似有千斤重,将还在慌乱的罕虎压在了原地,不得动弹。
说罢,姬侨便从席上起身,向他行了个礼转身离开了。
罕虎看着他似乎有些失落的背影愣了好久,终于还是让人备了车。
他知道,所有自己想知道的事,裨灶一定都清清楚楚。
姬侨心情不佳,便早早打道回了府。
刚进后院,他就看见金阳攀在一张竹梯上,在庭院中间的回廊下挂什么东西。
“你又在做什么?”
他走近,便看见从回廊的横梁上垂下一根细长的麻绳。金阳将四五片竹简穿成了一串坠在那麻绳的末端,风一吹,那串竹片便互相撞在一起噼里啪啦地响成一团。
“你不嫌吵吗?”他问金阳。
梯子顶端的人俯身看他,道:“不吵不吵,响一声呢就代表你给我道一次歉,我不嫌吵。”
“什么?”
姬侨瞪着那一串竹片看了半天,才确定那就是自己早上起来给金阳写的道歉信——为着前一日自己去揭别人伤疤的脑残行为。
“你就不觉得你有点缺德吗?!”
金阳笑着伸手拨动那串竹片,让它们噼里啪啦地响起来:“这才能彰显为政大人的诚意啊。”
初夏有些燥热的空气里,随处散落着金阳的笑声和竹片相撞的清脆声响。姬侨又羞又气,便发狠踹了一脚竹梯。他本来也没想着对金阳怎样,只是发泄自己胸中的闷气,谁知道力气太大,竟把人从梯子上给踹了下来。
一番惊天动地的响动之后,姬侨推开快把自己胸骨砸断的青年骂到:“你还说你不是来要我狗命的?你下次直接把我砸死得了。”
却见金阳在廊下的木地板上翻了个身,用小臂支着脑袋横躺在他面前,道:“是你自己不长记性,一天天的光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你不去踢那梯子,我也不会掉下来,我不掉下来自然就不会砸到你,我才是那个真正的受害者好不好?”
姬侨揉了揉被人砸得发疼的胸口,指着悬在梁上的那串竹片,“还不是因为你挂那破玩意儿上去?”
“子产大人,知错要改,知错要改。怎么天天在外面趾高气扬地教训别人,轮到自己却做不到了?”
金阳说着,向半空吹了口气,那竹片又叽叽喳喳地响了起来。
盯着那竹片风铃看了半天,姬侨还是主动认输,“算了算了,挂着吧。”
于是,那串风铃就这样留在了廊下。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能不能别卖关子?”
裨灶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一般,继续用火红的炭块去烧龟甲背面凿出来的孔洞。
祭祀与占卜之术虽然已经在神州大地上流传了许久,却仍是人尽皆知的密术。
罕虎从小到大看过的占卜不下数百次,并不只是国家大事需要占卜,有时候甚至连明天下不下雨都会让巫觋占卜一番。但尽管有如此经历,罕虎也还是不明白龟甲上那些密密麻麻毫无规律可言的裂纹到底想要表达的是什么意思。
裨灶作为郑国地位最为尊崇的巫觋,所卜之事向来与郑国的国运有关,过去的几十年中,也从未有过错漏。
待裨灶将冷却的龟甲取出,罕虎便再度发声,问他:“我同你讲话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裨灶慢吞吞扫了他一眼,道:“不是发生了什么事,而是将要发生什么事。”
罕虎看着面前手持龟甲的老人,站在原地愣了片刻才道:“要发生什么事了?”
只见裨灶用枯瘦的手指抚着一条细长的裂纹,阖目道:“天灾将至,大祸临头。”
“你说什么?”
罕虎说着拉住了裨灶的手腕,问到:“破解之法呢?你该知道的吧。”
裨灶笑着拍拍罕虎的手,道:“这事听着骇人,但只要子产大人一件最珍贵的东西便可化解。”
听完这话,罕虎才松了口气。可转念一想,姬侨身无长物,他自从认识姬侨至今,国氏老宅除了修围墙补屋顶,一直都是一个样子,府中从不养舞姬门客,更是少见什么珍贵器物,难道姬侨还将什么珍宝偷偷藏起来了不成?
他对裨灶道:“这人小气得很,要他点钱堪比要他的命。不过你放心,破财免灾,不论是什么玉环珠宝金银器物,只要能解除灾祸,那东西我一定要他交出来就是。”
裨灶看罕虎信心满满,幽幽道:“那如果是要他的命呢?”
“?”
“现在还早,再过一阵子,等再过一阵子你就知道了。”
裨灶看着转身向门外疾速走去的年轻人,不慌不忙道:“我知道你要去做什么,不过我劝你还是别去。”
他的声音在渐渐安静下来的脚步声中变得愈发洪亮:“你又怎么知道,想要他命的,不会是他的神呢?”
当那场持续十个月之久的干旱真正降临的时候,罕虎才真的明白什么叫做天灾将至。
没有人想过为什么原本风调雨顺的大地会忽然之间滴雨不见,所有人的记忆中有的只是一直过不完的夏天,夏天之后还是夏天,夏天之后又是夏天,仿佛夏天再也不会结束了一般。
太阳每天都在头顶高悬着,空气干燥到再也没有任何一片云能将那样灼热的光遮住。
那场干旱,尤以宋、卫、陈三国最甚。求雨的祭祀做了一场又一场,但终究是徒劳无功。
各国只能各凭本事,看看究竟是哪国地国力雄厚,能熬过这一场天灾。
姬侨也因为热得难受,将书案搬到了回廊下。
竹帘将过于明亮的光隔绝在外,终成了一个不算那么闷热的小空间。
金阳轻轻拍着姬侨的脸,随手将被薄汗黏在姬侨脸颊上的碎发拨开,也还是叫不醒熟睡的人。
“阿侨。”
他又试探着叫了一声,那人不但没醒,反而睡得颇有滋味儿地砸吧了几下嘴。
金阳小心翼翼把他压在胸口的竹简抽走,揭开了那层一直遮在他胸口的柔软衣料。
匕首被磨得可以清晰的照出人影,金阳握着它,缓慢地将锋利的尖刺进姬侨的左胸口。
忽而,一道剑影闪过,将原本安静的空气搅得纷乱而浑浊。
剑锋在金阳的脸颊上划出一条森然的伤口后直直插进回廊一侧的立柱,来人大声喊着,“公孙侨!”
而后,便如同猛虎扑食一般向着金阳扑了过去。
而金阳半跪在原地没有改变姿势,他看着正冲着自己挥舞拳头扑过来的罕虎皱了皱眉,下一刻,便用一只手抓住了来人胸前的衣襟,轻飘飘在手中拎着,甩了一圈后,又将罕虎向着他来时的方向丢了出去。与此同时,那被钉在廊柱上的长剑也被无声取下,塞回了罕虎身上的剑鞘。
待姬侨揉着眼睛醒转过来,他的衣服还好好在他身上穿着,仿佛从来都没有什么东西将他心口的皮肤刺穿,也从未有利刃将金阳的脸颊划破,只有挂在廊下遮阳的竹帘,被微风吹得轻轻晃动了几下。
“怎么了?”姬侨问坐在他身旁的金阳,“我怎么睡着了?”
此时,金阳手里握着一把芭蕉扇,向着他慢慢摇动,脸上挂着笑:“我怎么知道你为什么睡着了,你让我去给你拿两卷书,我回来时你就躺在这儿睡着了,叫也叫不醒。”
他揉着有些凌乱的头发又看向站在书案前的罕虎:“你怎么来了?有什么事吗?”
罕虎在原地站了半晌,才终于咬着后槽牙对姬侨说:“你跟我出来一下。”
姬侨不明所以,他回头看向金阳,身后的人向他摊手耸肩,表示自己也一无所知。
他只得手脚并用从席上爬了起来,跟在罕虎屁股后面,一路往前厅去。
两人一前一后,从后院穿过前厅,又走过前院,直到罕虎觉得足够远,足够脱离金阳的控制范围,才终于在大门旁驻足。
他回过身,对姬侨道:“让我看看你的伤。”
“?”
见姬侨满脸疑惑地看着自己,他补充道:“你有什么好隐瞒的?那把匕首抽出来的时候明明就有血,你怎么可能没有受伤?”
书案虽然将姬侨的身体遮了个严实,但是他看得真切。当金阳的匕首抽出时分明就有鲜红色的液体溅在了他的右脸上,虽然不知道最后是不是被金阳擦掉了,但他很肯定自己确实看到了。
姬侨拍着胸口,低头看了半天道:“没有啊,这不都好好的。”
“不可能。”罕虎将他的手掰开,用自己的手在他胸口按了两下。
“你胡闹什么?”
罕虎看着自己被姬侨打落的手掌,又看了看姬侨胸口仍然雪白的衣衫,确实没有血,一点都没有,如果有,姬侨的衣衫也早就该被染红了。
可他却感受到了另外一样东西,他不知道是什么,但当他的手摸到姬侨胸口的时候,就在心口的那个位置,在那层柔软的布料下,有数条如同蛇般细长的东西正在缓缓蠕动。
他单刀直入:“我本来是来告诉你韩起来信说要来见你,为了粮食的事。但是今天我还是要多嘴问一句,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养’什么东西?”
姬侨问他:“可是裨灶又对你说了什么?裨灶年纪大了,他的话,三分真七分假,你听听就行了,倒是也不必深信不疑。”
“那我问你,裨灶同我说‘他’以吸食你的生命力而活,一直在向你借命,你可知晓?是否属实?”
他本以为能看到姬侨震惊又难以置信的表情,毕竟这世上没有什么人做了坏事还敢昭告天下。
却见姬侨点头,云淡风轻道:“我自然知道。”
“那裨灶说的就是真的了?!”
罕虎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怒气,低声喝骂道:“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中了什么邪,居然敢跟一个随时都会要你命的人在一起。我只希望你好好为郑国想一想,现在这种情况,各国都被这场旱灾拖累得疲惫不堪,谁都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你要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点什么事,郑国怎么办,我们怎么办,这些你都有想过吗?”
谁知姬侨却一改往日的态度,对他道:“他要我的命又如何?如果没有他,我十七岁的时候早就曝尸荒野了。若如你所说,郑国会因为我一朝身故而倾覆,那只能说明你的无能。”
姬侨看着他,一字一句说得清楚,“既然你想知道,那我现在告诉你。如果他真的能把我的命取走,你最该做的事就是出去敲锣打鼓好好庆祝一场,庆祝你和你的子民都保住了性命;如果他没有,那么所有人就都要大难临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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