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前传:青铜血

郴州城的梅雨是掺了铜绿的。程昼缩在父亲工作室的樟木箱后,看檐角雨线串起一挂水晶帘子,水珠坠地时溅开细小的青铜色——父亲说,这是老城地脉渗出的锈。箱角压着一卷泛黄手札,麻绳捆扎处洇着暗红斑痕,程昼曾偷翻过一页,里头楚篆潦草如蛇行:“程氏血脉承巫祝之祀,血饲器魂,岁岁为祭。器醒之日,宿主骨肉皆化铜锈。”

七岁的程宵总爱趴在酸枝木案几上,鼻尖几乎贴上那尊战国爵杯。杯耳兽面纹的铜绿在阴雨天格外鲜活,獠牙间凝着水雾,像含了满嘴的旧梦。他总说杯底有蝌蚪在游,父亲却当他童言无忌。“哥,蝌蚪游到你影子下头了!”程宵忽然扯程昼的衣角,指尖在案几上勾画水痕,歪扭的线条拼出两只手拉手的小人——那是他昨日偷吃茯苓糕时,蘸糖霜画给哥哥的“护身符”。

直到这日兽目被水雾浸透,杯身突然浮出暗红纹路——『程氏血饲,器魂共生』,八个字如活蛇般扭动,正是楚巫刻下的血契。“哥,它眼皮在跳!”程宵突然伸手去戳兽目,指尖刚触到铜锈,腕骨便浮出一片疹子,红痕蜿蜒如楚简上的蝌蚪文。程昼扑过去拽他,却被弟弟反手推开:“你别碰!上回你膝盖磕青了,爹说这杯子专咬程家人……”

“又作死!”程昼扔下揭裱用的鬃毛刷,揪着弟弟的后领往后拽。糨糊盆被撞翻,晨报上“郴州大学冷冻舱突破-196℃”的标题糊成一团灰浆。父亲从里间冲出来,鹿皮手套还沾着刚调的朱砂漆,一巴掌拍在案几上震得爵杯嗡鸣:“说了多少回!戌时阴气重,别碰刚出土的物件!” 他抓起案头手札重重合上,封皮龟裂纹渗出朱砂,似干涸的血痂。

那夜程宵发了高热,说胡话时攥着半块西周甬钟残片。他梦见自己跪在青铜鼎前,鼎内沸腾的铜液映出楚巫涂满朱砂的脸。巫祝割开他的手腕,血滴入鼎时化作青烟,凝成兽面纹烙在锁骨——『器醒需血,岁岁为祭』的诅咒随烟钻入肺腑。程昼蹲在雕花拔步床边,听弟弟呓语:“哥,鼎里伸出的手在拽我脚腕……你跑远些,跑远些……”

程昼蹲在雕花拔步床边,看父亲用艾草灰混雄黄酒敷弟弟手腕。铜绿疹痕在月光下泛着幽蓝,渐次连成北斗七星的形状。“青铜记性太好……”父亲突然掐灭烟头,火星坠在青砖地上,“三千年前的祭祀血,你弟这副身子骨扛不住。烟灰在砖缝里拼出半幅楚墓壁画:程家先祖正将婴儿放入青铜范腔,铜液淹没啼哭的刹那,鼎耳浮出与程宵腕上一模一样的七星痕。窗外老槐树的影子投进来,枝桠恰似一柄青铜戈,将程宵惨白的脸割成碎片。

青铜嗡鸣声穿透雨幕,惊飞檐下避雨的麻雀。

同一时刻,城西楚墓旁的青铜作坊里,九岁的厉寒川正将绿松石按进曾侯乙尊盘的蟠螭纹。

厉寒川第一次见血,是在楚墓旁的青铜作坊。

冬至夜的火从地窖窜出来时,他正帮父亲给新修的曾侯乙尊盘补锈。绿松石嵌进蟠螭纹的瞬间,火舌舔上了漆案旁的桐油桶。父亲将他塞进地窖时,青铜削的刀柄磕上门框,在眉心烙下一道月牙疤。“厉家替楚人守墓八百年,这把刀……”浓烟呛断了后半句。

地窖顶的裂缝漏下猩红的火雨,青铜器在烈焰中啸叫,声浪震得陶罐簌簌发抖。九岁的厉寒川蜷在战国箭镞堆里,攥着刀柄的手心沁出冷汗。烈焰中的尊盘发出与程家爵杯同频的震颤,饕餮纹在热浪中扭曲胀大,铜锈融成泪滴状的绿珠子,一颗颗砸在他蜷缩的背脊上。

救他的消防员砸开地窖时,面罩结了层冰壳。那人摘头盔的动作让厉寒川想起父亲擦拭青铜镜——都是这般小心,仿佛碰的是活物。“小子,命挺硬啊。”男人掌心有枚冻疮疤,边缘羽状纹路像极了尊盘上的蟠螭须。很多年后,当厉寒川在消防站值夜时,总盯着自己掌心的同款疤痕发怔。训练塔的探照灯扫过窗棂,他会错觉那是地窖裂缝漏下的,最后一缕映着青铜血光的星。

那人扯下他紧攥的青铜削,“这刀邪性,不如上交……”“还我!”厉寒川咬住他手腕。夺回青铜削,血珠渗入刃身浮出「见日之光」铭文——这三个字此刻正刻在程家库房的黑漆盒内,那枚自鸣的青铜箭镞上。

程宵躺进冷冻舱那日,郴州城下了十年一遇的铜钱雪。

程昼蹲在大学实验室的通风管旁,看雪花粘在舱体观察窗上,凝成战国玉璋的谷纹。“哥,等我睡醒了,咱们去省博偷那套编钟。”程宵的声音从呼吸面罩里漏出来,带着电子仪器过滤后的沙沙响。他手腕的铜绿疹痕已蔓延至锁骨,在舱内蓝光下宛如青铜器上的包浆。

“偷个屁!等你出来早锈成渣了。”程昼踹了脚舱体,不锈钢回声惊飞窗外觅食的麻雀——十年前父亲拍案震爵杯时,也是这般惊起满檐雀影。暗处突然传来金属刮擦声,一位身穿消防服的青年拐过走廊,他手中斧刃缺角与战国铜钺残片严丝合缝,不锈钢舱体在他的护目镜上投出冷光。“这铁棺材比青铜器还邪性。”他抹去镜面冰碴,露出眉心血痂。青年正是十年后的厉寒川。雪粒子砸在观察窗上,程宵用留置针在雾气勾了颗歪扭的星。监护仪绿光扫过时,那星竟与箭镞铭文的笔锋重合。

那夜程昼在库房发现了一个黑漆盒。掀开瞬间,半枚青铜箭镞突然自鸣,刃口「见日之光」的铭文刺得他视网膜生疼。盒底压着泛黄信笺,父亲的字迹被虫蛀得支离破碎:“楚人以血饲器,器以魂养人。程宵的病,是青铜在找新宿主。”

厉寒川接过消防员徽章那天,去了趟程家老宅。

程父正给战国铜镜补锈,镜背的蟠螭纹缺了一爪,老人用朱砂混孔雀石绿填补,笔尖悬在缺口处微微发颤。“刀柄绳该换了。”厉寒川递上青铜削,刃口羽状纹在夕阳下淌出血色。老人指尖抚过刃口羽状纹,突然剧烈咳嗽,血沫溅上镜面。程父咳出的血沫喷在战国铜镜上时,厉寒川锁骨下的二进制代码正在发烫。老人攥着他手腕补螭尾纹的力道,与当年父亲按他嵌绿松石如出一辙。“楚墓的火不是意外…青铜器醒了要找新血,你俩……”话未说完,铜镜突然自鸣,频率震碎了窗棂上的冰棱。程昼冲进屋时,见厉寒川僵立如青铜俑,父亲的掌心紧贴他锁骨下方,血渍在皮肤上洇出二进制纹路的雏形,0和1的排列恰似曾侯乙编钟的音律图谱。

夕照透过冰花窗棂切开三人身影,父亲未尽的遗言凝成代码,烙在消防员心口——那是曾侯乙编钟《楚商》的音律图谱,亦是程宵冷冻舱最后的心跳数。

许多年后,程昼仍记得那天的夕阳,像一滩融化的青铜液,裹着父亲未尽的遗言,凝成厉寒川身上永不消退的疤——既是诅咒,也是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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