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店外是人头攒动,酒楼内更是宾客如云,座无虚席,每张桌子都坐满了形形色色的食客。
也有例外,在大厅中央的位置,一个人霸占着一张桌子,明眼人一看这主儿就不是善茬子,未到伏天,却穿着件丝绸褂子,将下摆胡乱地掖进腰间。稀疏的头发随性地蓬着,却突发奇想精心地辫了一小股斜垂在左耳边。
每个人的身上都有毛毛,可他的愈加得浓密,这位敞着怀,从胸口到肚脐之下露出又粗又硬的黑毛,支支愣愣的像一条张牙舞爪的巨蜥。随着这位粗鲁汉子大口大口地扯拽着羊蹄子,那丛体毛蠕动着,似要腾空而起摆脱束缚。沉甸甸的褡裢挂在旁边的椅背上,里面一定是敲诈勒索来的不义之财。
他必定是喝了不少的老酒,桌子上的几盘荤菜已经所剩无几了,瓷盏洒出的酒水顺着桌沿嘀嗒嘀嗒地敲打在砖地上。圆咕隆咚的大脑袋一会儿朝向左,一会儿又扭向右顾盼着,狠呆呆的眸子肆无忌惮地盯着周围的人们,一付“你瞅啥,瞅你咋地”的挑衅架势。
别人有意躲避着他的凶光,不想招惹是非,引起不必要的争执。更因为这家伙身后站着两个跟班,似鹤立鸡群显得尤为突兀。同样的个头,同样的体形,同样的黑不溜秋没有看头,似庄户人家普普通通的两扇门,只在哪条纹理上多了个疤拉结子的细微区别。
两个打手包着黑色的帛巾裹头,紧身短打装束,千年与生俱来的姿势,双手抱臂交叉于胸前,努努着眼睛不可一世,随时准备一声令下大打出手呢。
不用猜,莽汉应该是地方上的一霸,一贯为非作歹,横行乡里。好一好,街坊邻居家的孩子晚上闹夜,家里人都不用四处贴符止啼了,只要喊出这位的大号,就能令无休无止的啼哭乖乖地憋回去喽。
他的注意力正集中在两个青年人的身上,二十刚出头的年纪血气方刚,朝气蓬勃似脸上洒满了灿烂的朝阳。他们应该是得到了天大的喜事,亢奋得激情澎湃手舞足蹈,谈笑风生开怀畅饮,脸喝成跟猪腰子似的褐红色,自然说话的声调也响亮了些。
“子京老弟,我是真高兴啊。寒窗苦读,头遭便及第,虽然是乙科第九十七名,名次中流,我也是很满意了。靠前靠后不重要,重要的是被朝廷授予广德军司理参军。乖乖隆地咚,韭菜炒大葱,即将启程去扬州,还有点儿小冲动呢,这回可以施展我的理想与抱负啦,广阔天地大有可为呀。”向朋友敞开心扉的青年二十五六岁,身高丈七,方面阔鼻,剑眉凤目,厚唇大耳,一脸福相。
与他同桌对坐的小伙子,比其略微年轻些,身材却更加的高大健硕,脸膛黧黑粗糙,粗黑的眉毛下面长着一对威势逼人的眼睛,美中不足的是个兜齿儿,两撇八字胡似小船荡起的双桨。
“朱大哥,小弟愚钝无知才疏学浅,给个潍州从事也就罢了。可你不同啊,你乃饱读经书学富五车的旷世奇才,南都应天书院睢阳先生门下的得意弟子呀。我就不信,蔡齐、萧贯那几个去殿试的能比兄长高明?我看啊,一定是知贡举兵部侍郎赵安仁、翰林学士李维、知制诰盛度、刘筠等人老眼昏花,错把凤凰当成山鸡了。”
长得稳重大气的那位不同意如此说,“哎,担任今年省试的主考官都是博学之士,赵安仁耿直,敢说真话,前些年皇上要立德妃刘娥为后,受到枢密院使寇准、李迪、向敏中的反对,他又征询赵安仁,座主劝阻道‘刘氏出身贫贱,不可以母仪天下’,建议立前宰相沈伦的孙女沈德妃。还有刘筠,性不苟合,遇事明达,文章与翰林学士杨亿齐名,杨亿是谁呀?虽然我与他无缘相见,可他是享誉盛名的文学泰斗。开创了馆阁唱和之风西昆体,西昆体师法晚唐诗人李商隐,令人耳目一新。”
他夹起盘子中的一根萝卜条,津津有味地嚼着说,“萧贯、蔡齐能够鳌里夺尊,从万人中脱颖而出,单凭卷中‘安天下于覆,其工可大’的那句,足具有宰相器。”
浓眉毛的同伴见桌子上的两盘菜均已见底,便抬手招呼店伙计再添盘生淹水木瓜,却被方脸青年用胳膊拦住。
“兄弟,这些菜足够啦,旋煎羊白肠、姜辣萝卜,有荤有素,再点菜可要浪费了。你我都是幼年丧父,孤苦伶仃,手头都不宽裕,能省就省一些吧。只因家境贫寒,我打小苦读于醴泉寺,便用两升小米煮粥,隔夜粥凝固后,用刀子切成四块,早晚各食两块,再切一些腌菜佐食。长大后,又到应天书院苦读,冬天读书疲倦发困时,就用冷水洗脸,没有东西吃,就喝稀粥度日。什么苦都吃过,能有一荤一素一壶老酒是多么幸福的事儿呀。”
同伴与他有相似的人生经历,想起往事也是感慨万千。他用调羹扰着碗中的冰雪冷元子,眼神发直略有所思。这冰雪冷元子是由黄豆与砂糖制成的,把黄豆炒熟去皮磨成豆粉,用砂糖拌匀做冷饮吃。凉凉爽爽的,黄豆既有营养,又助消化。不知怎地?吃下去不多时,有一股浊气在他的肚子里面窜来窜去。
“子京,你在想什么呢?”
发呆的人缓过神来,提腰欠了欠身子,“朱大哥,我原以为枢密院使寇准是位光明磊落正直之士,却不曾想他也有花花肠子,暗地里不公不法舞弊营私呀。”
“兄弟何出此言呢?”姓朱的小伙子不解地问。
心存怨气的要一吐为快,“寇准向来不喜欢南方儒生,以前的就不说了,举不胜举,这回殿试他又故技重施,打压临江军新喻人萧贯,抬举莱州胶水人蔡齐,说什么南方下国人不宜冠多士。这么做太有欠公允了,我滕子京虽为河南府人,绝对看不惯他的卑鄙行径。朱大哥,如今江山一统了,都是大宋的子民,还有什么南北之分呢?你是长山人,也是北方人,就能看得惯吗?”
姓朱的同伴沉吟了一下,“先帝开国所用将相皆北人。他曾刻石政事堂上‘南人不得坐吾此堂’,明令‘后世子孙无用南士作相、内臣主兵’。然时过境迁,像王钦若这样的南方人不是也做了宰相吗?枢密院使做的是刻板了些,有些不合时宜了。”
“小弟知道是先帝的遗训,可满朝文武有谁像他那样专横跋扈的?我看是他的本性使然,太过自以为是,唯我独尊,兄长没有听说吗?他与自己的同年都搞不好关系,此次回京是玉清昭应宫使、宰相王旦的大力推荐,他却忘恩负义背地里整人。”
可同伴认为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不愿在背后嚼舌根子,赶忙转移视线把话岔开。他透过临街的窗户望出去,正好看见丁谓与林特从楼前经过。
“那不是玉清昭应宫副使丁谓嘛,与他一起的应该是三司使林特吧?这林特对谁都客客气气的,上待八十的老翁、下对三岁的孩童都点头哈腰,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最起码不招人烦,还有他那把胡子,多么潇洒呀,我就希望有朝一日成为他那样的美髯公。”
“朱兄,你认得丁谓?”
“听家母提起过他,我们不但是老乡,都是苏州人,而且我父亲范墉与丁谓认识,丁谓的祖父丁守节,与我的曾祖范梦龄,当年同是吴越国中吴军节度使钱文奉的幕僚,皆任节度推官,私交甚密。”
这一番话把浓眉青年弄糊涂了,“你先等会儿,我脑袋有点儿乱,朱兄,你不是姓朱吗?怎么你家老爷子会姓范呢?”
方脸青年颇有深意地扫了一眼朋友,“说来话长,我原不姓朱,也不叫朱说,而是姓范,叫做范仲淹。祖籍邠州,后移居苏州吴县,也算半个南方人。哎,真是,人生无常,大肠套小肠,就像旋煎羊白肠。父亲早丧,母亲改嫁长山朱氏,这才改了名字。听母亲说,在老家还有个哥哥,叫做范仲温。小时候的事情记不得了,四年前才得知身世,毅然辞别母亲,前往南京应天府求学,投师戚同文门下。我打算在合适的时候归宗复姓,我还想回趟苏州,到那里寻访儿时的记忆,点点滴滴总会有的吧?”
他忽然发现在酒楼的墙壁上有好多的涂鸦,不知是何时何人仗着酒力即兴挥毫。其中有落款的,辨认出均是些无名之辈,诗文读起来多是些平庸之作。
“滕子京,我可不可以也在粉墙上提上一首呢?”方脸青年来了兴致。
“当然可以啦,哥哥,那面墙正好空着,你大笔一挥,定让这家酒楼蓬荜生辉。”同伴鼓励道。
趁着高兴劲,诗兴大发的青年大步流星走到墙边,同伴也一溜小跑跟在后面。旁边的木几上就放着笔墨、香炉,浓眉大眼的殷勤地为好朋友磨墨。
方脸的望着从鬲式香炉里袅袅升起的青烟,略微加以斟酌酝酿,随即提毫蘸墨,奋笔疾书,刷刷点点,勾勾抹抹,一挥而就,一首七律跃然墙上。
坐在周围的其他食客已经注意到了他俩,聒噪不已地对其指指点点,品头论足,期望写出佳作大饱眼福。
有好事者跟着笔端逐字读出,“当炉一曲竹枝歌,肠断江南柰尔何。游子未归春又老,夜来风雨落花多。”顿时有人抢着拍手叫好,装腔作势给予好评,好像满腹经纶很懂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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