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认为诗写得好,也会有人吹毛求疵,无中生有的,不是经常有人说嘛,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啊。
“大哥,这小子的‘夜来风雨落花多’中的落花不会是影射我们吧?”酒楼大门另一侧的桌子旁坐着三个男子,他们的岁数都不年轻了,最小的也在三旬开外。皆穿着白色的襕衫,一袭儒生打扮,其中一个瘦瘦的向同桌的两个忿忿地提醒道。
年纪为长的疑惑地打量起两个青年,他们已经返回了自己的座位,“不会吧?我们又不认识他们,我柳三复更没有做过得罪人的事。干嘛要写诗讥讽我们三兄弟呢?再说,考场上的得失是很平常的事,有人考了几次才中,不丢人。”
“是呀,大哥,还有一直考不中的,最后皇上实在看不过眼,赏个同进士出身呢。”另一个最年轻的无所谓地说。
被称作大哥的又将墙上的诗从头到尾读了一遍,“不过是考中了得意忘形罢了,写得并不高明,像漂母在淮水里洗衣服,没有写出深度与气势,可惜毁了一块漂白的墙壁。”
瘦瘦的书生轻蔑地撇了一眼范仲淹与滕子京,“可不是,得了功名美得鼻挺泡都冒出来了,就这水平,一点儿也不拿人,连我三弟脚巴丫写的都不如。”
原来他们是三兄弟,做小弟的为两个哥哥斟满酒,“二哥,可不能这么说,天子脚下藏龙卧虎,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啊。你没听说嘛,前段日子为修玉清昭应宫,派人去温州伐木头,与平原上发现了一座奇山,山峰都包容在周围的山谷里面,从外往里看这些山峰,什么也看不到;只有走到山谷里面去,才能看到它们的峭拔林立,直冲云霄,可谓天下奇秀。因山顶有一湖,方可十里,水常不涸,春雁归时都宿于此,故取名雁荡山。”
“三接,三变说得有道理,世外高人深藏不露啊,抖搂毛的鸡秃得快,爱吠的狗没能耐。要想成大事,就应该深藏不露。”做大哥的点头称是。
“是呗,我不就是血淋淋的教训嘛,只因信口一句‘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得罪了皇上,成了奉圣旨填词的柳三变。这是第二次参加春闱了,又是灰溜溜的铩羽而归。心情不好,与虫娘闹翻啦,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呀。”他独自将盏中酒一饮而尽,眼神哀怨地诵起词来,“雅欢幽会,良辰可惜虚抛掷。每追念、狂踪旧迹。长只恁、愁闷朝夕。凭谁去、花衢觅。细说此中端的。道向我、转觉厌厌,役梦劳魂苦相忆。”
“三弟,作词真是信手拈来呀。”做二哥的瘦子由衷地赞叹,“我更喜欢你的那首《雨霖铃·秋别》,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好景一作。”
听到夸奖作词的并未开心,仍然是愁云不展,“二哥,我在想是不是柳三变的名字给方的,变来变去,仕途不顺,或许应该改一下,改成柳永这个名字如何?咱们不让它变了。”
“郑戬呀,真是冰火两重天啊,有得意洋洋的,就有垂头丧气的,参加一次省试像扒了一层皮,宁可不当官,也不受这个罪。”离着不远的桌子坐着两个人,头裹幅巾的中年人感慨地对年轻人说。
白白净净的年轻人笑了笑,光洁的脸庞满是胶原蛋白,一个细微的褶子也找不出来,“恩师,从这点看他们不如您啦,您是神童啊,七岁就能写文章,先帝得知,派人把您接入京城,接连三日试诗赋五篇,您下笔立成,直接授秘书省正字,才不用受这份煎熬呢。”
中年人的脸上浮现出追思惆怅的表情,“嗯,当年是恩师江南转运使张去华奉诏就试词艺,一路送我进京见先帝的。可惜他老人家故去多年啦,我时常做梦梦到他。郑戬啊,我与张家十位公子、恩师的女婿兵部尚书向敏中约定好了,明日一同去给老师上坟,你可要提醒我早起呦,别耽误事情啦。”他颇为伤感地叮嘱道,年轻弟子郑重其事地说是记下了。
“他家的生意好兴隆啊,来晚喽,没空位子喽。咦,这不是杨亿杨老哥嘛。”是门外的钱惟演带着胖子走进来,他一眼便看见了头裹幅巾的中年人,“郑戬也在呀,小胡子,往爱美靠靠。今天是寒食节,家里不生火,都跑出来找吃食了,真是馋妇思寒食,懒妇思正月呀,客人可真多呀,我们只好拼桌坐喽。真是有福之人不用忙啊,提前有人给占好位置嘞。卢澄,坐下唻。”他与同伴说笑着,不时掺杂着几句方言,于是不见外地坐过来,并给双方加以引荐。
原来的两位与他很是热络,应该是老相识了。不待师徒二人张罗,姓卢的胖子已经手疾眼快,吩咐伙计添酒加菜,并唤来提着瓷炉子的香婆子,送上一炉暖香助兴。
小字辈为后来的两个人依次斟酒,原吴越国的七公子富有感情地端起酒盏,“我是个重情重义的人,非常怀念在史馆修书的那段日子,杨老哥你、我、孙奭、还有牛筠等人,我们相互唱和,老哥还将诗作编成《西昆酬唱集》。我们十八个人修纂《册府元龟》,王钦若最是滑头,没接介好,有褒奖赞扬之处,便抢着把自己的名字写在奏表首位向皇帝谢恩,在出现差错有所谴责时,他却告诫书吏说是别人做的。耐皮,难道我们的眼睛瞎掉啦?我们的耳朵听不到啦?”
杨亿轻蔑地一笑,无所顾忌地品评道:“瘿相王钦若是这个样子的,偷奸耍滑、贪生怕死、庸碌无为之辈。契丹人还没到,他却被吓尿啦,闹着迁都金陵,还有陈尧叟,也是鼠目寸光之辈,主张迁都成都。哪像老相爷寇准镇定自若,运筹帷幄呢,他拉着我上了澶州北城的城头,面对百万虎狼之师,又是喝酒赌博,又是唱歌逗乐,有当年诸葛武侯之遗风,掷三十万两铜钱化解百年纷争。王钦若这个没出息的家伙,现在又学会了装神弄鬼唬弄皇上,伪造天书祸国殃民啦。”
在他说话的当口,其他三个心存顾虑没人接话。为了不尴尬冷场,敢于直言无讳的换了个话题,“惟演啊,当下想和刘筠一起吟诗作赋可不容易啦,我刚刚在角门子遇见他,刘筠带着人满大街缉拿偷宝珠的盗贼呢。”
“牛筠在缉拿偷宝珠的盗贼?”
昔日一起修书的老同事诧异地瞅着他,“怎么?刘筠此次从陈州回京,不是专管督察京城的刑事案件嘛。你不知道?”
钱七公子拧着眉头解释着,“噢呦,他回京督察刑事案件这我晓得唻,可宝珠被盗我是不清楚的呀,沙西宝珠啊?是哪个的珠宝呀?”
“也难怪,是昨天夜里发生的事儿,我也是听刘筠说的。”翰林学士杨亿没有喝酒,他呷了一口黑釉盏里的白色茶汤,“被人瞄上的是皇上借给荣王的水火珠,本来供奉在王府花院里的佛堂内,由荣王府的护卫总管带人看守着,闲杂人等均不得入内,就是送水送饭、扫地擦灰的使女进出时,也要由仆妇搜身,确保万无一失。”
“呵呵,是周正,荣王府护卫总管是周正。”邻桌的莽汉正在偷听,他忍不住插嘴道,“我们石家是汴州的坐地户,城里的事情没有不知道的,这家伙是高阳关副都部署杨延昭的属下,不是个好东西,他在边关干不下去啦,托杨家的关系进王府当了差,成了荣王的一条看门狗。整天跟我们石家对着干,狗仗人势,我石秀孙最看不上这种人啦。”
没有人理睬他,他还自顾自地喋喋不休,好像跟空气很谈得来。
这边,钱惟演听到突如其来的消息吃惊不小,“我晓得,是女娲娘娘补天的原石水火珠啊,怎么昨天夜里被人盗走啦?”
杨亿不紧不慢地说,“那倒是没有,宝珠还好好地放在佛堂的金匣里。听刘筠说,昨晚非常惊险,悬于一线。先是个小和尚翻墙闯进王府,手里拿着把蒲扇,哗哗地扇着又蹦又跳,把护卫们引到院子里,他却一转身不见了。紧跟着从屋顶跳进个扮成钟馗的,要趁虚闯入佛堂盗宝珠。多亏了王府的亲事官来送夜宵,大声喊叫示警,及时冲进佛堂里阻拦,才没有让贼人得手。后来强人们又卷土重来,两个蒙面的黑衣人随后冲入硬抢,多亏护卫人多势众,才没让贼人得手。这可是大事呀,东京多少年没有出这样的案子啦,胆大包天潜入王府盗取皇上的宝贝,看来这些强盗的胆子不小啊。”
学生郑戬试探地提出自己的看法,“恩师、钱前辈,不会真是钟馗显灵吧?”
老师不同意他的猜测,“胡说,钟馗乃赐福镇宅圣君,是专抓小鬼的,咋会跑到人家偷东西呢?一定是恶人假扮的。开封府尹王曙带人到府里查过了,并未发现什么蛛丝马迹,只是在院墙外拾到了一只黑色的皮面长筒靴,做工粗糙,上面有一股子羊膻味,王曙怀疑是北方契丹人的物品,而且靴子的主人是个平民。”
“极有可能,契丹人向来生性,强取豪夺,这是听说大内的宝贝出宫了,想要借机占为己有啊。靴子的主人是平民,那这伙人有可能是草寇,但不是绝对的,也许是跟班仆人的鞋子呢,这都说不准。应该让王曙、牛筠去城东的都亭驿查一查,看看有没有形迹可疑的人。”钱惟演眼珠转了转补充道,“还有,他们不一定是契丹派来的,也许是党项人、熟朱里真人、生朱里真人的毛贼流寇,那就要搜搜瓦子邸店啦。说不定他们就藏在附近,伺机二次下手,没得到宝珠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杨亿认为他分析的很周全,突然听到大街之上锣鼓喧天,人声鼎沸,瞩目向外面观瞧,只见旌旗招展,彩带飘扬,一队盛装人马从楼前经过。
临窗的三个落第书生兴奋地伸长了脖子,似草原上受惊的土拨鼠,不知所措地东张西望,排行老二的瘦子尖声嚷着,“大哥、三弟,外面是什么情况?是娶亲的吗?寒食节娶媳妇,不会,不会。”
大哥柳三复随着好事的食客扑到窗口要看个究竟,“难道是皇上又把侄子赵允让接进宫去做皇子啦?这刚送回商王府没两年呀。”
弟弟比两个哥哥心思缜密,“不会,刘皇后生的皇子赵受益好好的,皇上用不着再接侄子进宫做储君了。你们看金吾卫打着的是彩旗,骑的是高头大马,不是绿车旄节。而且商王赵元份的府邸在皇城东面的六宫府第,咋会接人接到外城东南角来了?借用侄子做储君,也不是啥值得炫耀的露脸事儿,没必要大张旗鼓游街示众啊。”
坐在楼门另一侧的及第儒生显得镇定多了,浓眉大眼的滕子京望着走过去的队伍,欠了欠身子向朋友征询道:“希文兄,是皇家祭祖,还是哪家高官大户去城外扫墓呀?”
“看着不像,没人戴着白的三角帽子,缠着黑布嘛,而且车马也不对,没有一驾青色车幔,铜饰车身。”方脸青年泰然自若地瞅着,“那不是蔡齐嘛,骑在金马鞍上的,由金吾卫牵着缰绳呢。哦,我想是皇上施恩,令他这个状元跨马游街呀。古时有雁塔题名、曲江宴饮,还真没有这么大的阵势,敲锣打鼓满城游街呢。蔡齐的这个状元好风光啊,得此殊荣,从古至今他可是破天荒头一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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