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善门内的这条大街是进出东京的咽喉要道,去往南京应天府(商丘)、宿州、泗水,下江南的必经之路,街两旁店铺鳞次栉比,商贾云集,来往行人络绎不绝。
跟前更有直抵淮水的大运河滔滔流过,每年装载着七百万石粮食的漕船源源不断驶入东水关,那景象是船舶迤逦、帆樯林立,舳舻尾相衔,密次若鳞甲。
然后现代人却找不到它了,有些像民国时张作霖修的东北大马路,只不过如今都走高速了,渐渐消沉名不符实啦,必将弱化在历史长河里。
宋朝时却是它的鼎盛期,这里是黄金地段寸土寸金,不管是大是小的买卖都生意兴隆、门庭若市,铺子里的伙计们闹得不亦乐乎,迎来送往应接不暇。
但也有例外,就在十字路口北面“刘家上色沉檀拣香铺”的隔壁,有一家被香铺的彩门挤兑得只露出一扇门、小的不能再小的纸马店,它像是加塞儿硬挤进去的。
依着屋顶的结构来看,应该是从香料铺子间隔出来的一间,它们的后院用一人多高的篱笆临时分割开,梁式瓦顶全木构建的房屋围成一大一小两个空间。而跟另一侧的“杨家油饼店“却是相互独立的两套房子,夯土山墙的间隙里能塞进一条腿去。
卖纸马的铺子同样是前店后屋的格局,小小柜台的后面冷冷清清,没有伙计招揽生意。门前的一边见缝插针地挂着“李家纸马”的布制店招,另一边当街用纸衮叠成楼阁之状的冥屋,通往后屋的房门敞开着,从院子里传来“嘭嘭嘭”连续不断的敲打声。
不用费脑子去猜,就像不用见到火星四溅,光听叮叮咣咣清脆的打铁声,便心知肚明是干什么的了。纸马店里发出的声音,一准是店家在用力打纸钱呢。可随着“砰”地拔了个高音,几乎是同时发出一声痛苦沉闷的轻哼,敲打声戛然而止了,屋外什么也听不到啦。
这时,从路口处拐过两个人来,是一个三十几岁的和尚搀扶着一瘸一拐的汉子,他们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并不起眼。
和尚的僧衣浆洗得褪了色,有一处还打着补丁,从棕色粗布的款式上看,他在寺院里混得并不如意,应该是极其普通的角色。出家人吃力地支撑着行动不便的施主,逆来顺受心甘情愿,被硕大的身躯压得气喘吁吁。
可被架着的主儿却不以为然,把出家人那孱弱的身体权当成顺手捡来的拐棍,恨不得由对方扛着走才好呢。
也不知道是他自己撞的,还是被人打的,右眼淤青,肿得像个倒扣的鹅蛋,狠呆呆的眸子只能透过一条缝隙向外窥视。左侧嘴角开裂破了皮,浑身的尘土,满脚的污泥,蓬头垢面,衣衫不整,神情萎靡非常的狼狈。
从胸口到肚脐之下露出的一溜儿黑毛,像条落荒而逃的长虫,没精打采地附着在圆鼓鼓的草包肚子上,灰头土脸的似要往主人的□□里钻。若是哪个好心人给汉子施舍一只崩了茬的空碗,他当即可以跪在街边讨饭去,将会博取众多路人的同情。
“海印啊,多亏遇到你呀,不然,到用和他那铺子可够我受的。你满大街转来转去找什么呢?是在化缘求食吗?可你没带钵盂呀。”原来和尚的法号叫做海印。
被问询者小心翼翼陪他慢慢地挪着,“阿弥陀佛,石施主,小僧没有化缘,今日是专程奉方丈之命,出寺来买熏香的。”
亲们是否知道?宋朝时出家人进香礼佛是不用线香的,线香是元朝以后才有。记得小时候看过的小人书,貂蝉在花园里焚香拜月,被司徒王允偶然发现了,现在看来书上画的是不可能的。那时没有插香焚烧,只有香炉熏香,将香品放在云片之上,下面隔着木炭慢慢地烤。所以,你若是看到哪部宋朝背景的影视作品在佛前焚香三炷,那这香一定是他(她)穿越带过去的。
“蛮大街多的是卖香的,你挑来挑去讨价还价,可真够婆婆妈妈,斤斤计较的呀。”汉子看不起地嗤之以鼻。
“阿弥陀佛,石施主,你误会啦。我如此认真地挑选全是方丈吩咐的,寺里来了贵客,要买最好的檀香,买不好,会被金陵来的演化大师与净照禅师笑话的。”和尚解释着为何如此行事的原因。
汉子没话找话说,专挑人家的不如意之处揭伤疤,“海印啊,你是潭州人氏吧?我都为你屈得慌,本来可以穿黑衣,称大德,你却抹不开脸,憋憋屈屈地窝在天清寺里,被老和尚喝来斥去,当小伙计使唤。”
说话的这位我们是见过的,刚刚在孙羊正店啃羊蹄子呢,被杨六郎的老部下邀了去决一雌雄,这是决斗分出输赢啦?此刻,他不是在为出家人感叹惋惜,而是充满鄙视地埋怨人家,幸灾乐祸潜台词是说,你是个窝囊废活该受大屈,吃大苦。
“还好,老方丈对我很好的。”海印憨厚地笑着答道,一付安于现状与世无争的表情,像一张洁白无瑕、没有一处褶皱的纸。
“还好?就这么个好法,穿得破衣啰嗦的,瘦得像道闪电,满脸的菜色,喯绿。”汉子用不满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和尚,“我要是你呀,早就想门路啦。唉,听说当今刘皇后与你是旧相识,她和她哥哥国舅刘美在这条街上开银店时,你还是个沿街化缘的小沙弥,你们熟得很嘛。咋不去套套近乎?弄个国师当当,不香吗?最起码也能捞个高僧的名头啊,回老家潭州光宗耀祖,岂不是件露脸的事?”
“善哉,他们不是亲兄妹,龚美是刘娥的表哥,后改的姓刘。”和尚腼腆地浅浅一笑,为他的偏差纠正道。其实和尚知道的也不准确,刘娥实际是龚美的童养媳,来到开封后才假称表亲。
莽汉石秀孙对出家人的吹毛求疵很不耐烦,“管他是表哥,还是亲哥,和我们有何关系?我们要的是攀上高枝,人家刘皇后吃饭拉拉的菜汤,都够你喝一辈子的啦。海印,你以后跟着哥哥,哥哥带你飞黄腾达,吃香的,喝辣的,天天吃油饼可美。”
对方描绘的蓝图让海印有些心动啦,他一时拿不定主意,“石施主,小僧知道你能耐了得,先让我去香铺买完熏香,再商量以后的事吧。”
听到别人的赞许,莽汉甚是受用,“海印啊,有门路不用那是傻子,你这就对了嘛,我就不信哪个会六根清净的。”他畅快地放声大笑,忘乎所以地咧开大嘴,可没曾想撑开了稍稍止血的伤口,疼得他赶忙捂住了嘴角。
和尚看着他那痛苦的表情,关心地问他:“石施主,这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莽汉气得瞪起了左眼,“不讲武德,有备而来,一个正蹬边腿左刺拳,很快啊,正好打在我的眼睛上。杨文广那个小年轻的,三关大帅杨延昭的三公子,我又没说跟他比武,他却突然出手以拳代枪,偷袭我这刚刚大病初愈的老人家。指定是周正怯阵了,指使杨文广暗地里下黑手,很坏啊。”
石秀孙用手轻抚着肿胀的右眼,“多亏我身法敏捷,闪转腾挪,打退了他的三十六式。后来他的两个哥哥也上来助阵,爷我当然不惧三个毛孩子喽,可一时大意了啊,挨了几下,腿也瘸了。爷我心里清楚,杨家枪法天下无敌,而自己的体力又不占优势。便教训他们要耗子尾汁,‘以多欺少,这好吗?’说得杨家公子们无地自容,灰溜溜地认栽逃走了。”
出家人非常理解他的不幸遭遇,更敬佩其凌然正气,真心实意不住地劝着,“施主要放下恩怨,世间万事皆空,万物皆无,六根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
“到啦,铺子里咋没人呢?”
两个人已经走到了香铺的隔壁,小店门前挂着“李家纸马”的店招,被正午的骄阳照得懒塌塌儿的,似犯困耷拉着脑袋,没精打采地打着瞌睡。
“善哉,石施主,都说这间上色沉檀拣香铺子的货正宗,是泉州人开的,有几十年的老字号。所卖香丸、香饼的原材料是阿刺伯人用海船运来的,宫里都专门来采购合香。小僧要到里面看看,就此告辞,我们回头见。”出家人擦着额头上渗出的汗珠子,双手合十就要告辞。
正待他要转身蹩进香料铺子时,却被石秀孙一把扯住,千叮咛万嘱咐要明日约个地方好好续谈续谈,最好进宫去拜谒刘皇后,此事赶早不赶晚,越快越好。和尚被纠缠得没有办法,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这个傻和尚,抱着金饭碗要饭吃,让石爷给你开开窍吧。”好像看见了即将到手的荣华富贵,莽汉顿时来了精神,心花怒放地哼着淫词艳调,忘记了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他大声地向纸马店里喊着,“用和!你在吗?用和!”
喊了几声,没人作答,“这小子一定是睡着啦,这就是一个人过日子的好处,没说没管,自由自在,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呀。”石秀孙挪着伤腿往店里走,“你个懒虫,家里没有媳妇可真不行。今天是寒食节,门口连子推燕都不挂,看你这日子过的,净凑乎啦。用和呀,我让你准备的楮钱纸锭怎么样啦?你可不能耽误我的正事儿呀。”他笑骂着跨入后院。
“啊!鬼,鬼,闹鬼啦!恶鬼吸阳气啦。”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从后院响起,接着是石秀孙连滚带爬地跑出来,被门坎拌了个狗吃屎,他被吓得五官挪了位,身子似打摆子抖个不停。
他爬起身虚脱无力瘫坐在地上,一大一小两只眼睛紧盯着纸马店的大门,生怕有面目狰狞的妖孽紧随其后追出来。
“不对呀,大白天的,鬼怎么跑出来啦?”缓了一气他才定下神来,抬头望了望头顶的大太阳,炽热的阳光洒在他的脸上,惊悚所致的寒气渐渐被驱赶得无影无踪,“难道是我看走眼啦?不是鬼,是人!是强盗,还是个变态的强盗。”
这下他彻底想明白了,从地上跳将起来,一把操起油饼店门口斜插的扫帚,大喊大叫为自己壮着胆,二次冲进纸马店的院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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