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新生

宫里的赐旨太监前脚刚走,那辆载着明黄卷轴的青帷小轿尚未完全消失在巷口拐角,李府后院那看似平静的湖面下,便已暗流汹涌,潜澜骤起。

大小姐李珠被指婚给了静安王赵珩!

这消息如同在滚油中溅入冷水,又似长了翅膀的鹞鹰,顷刻间炸响了整个府邸,飞遍了亭台楼阁的每一个角落。

回廊下、角门边、穿堂里,下人们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窃窃私语声如同春日暖融空气里低回不绝的蚊蚋,嗡嗡营营,挥之不去。

有那等眼皮子浅的,羡慕大小姐一跃成了亲王正妃,凤冠霞帔,尊荣无限;但更多积年的老仆却是面露惋惜,互相递着眼色,摇头低叹。

好好一个嫡出的官家小姐,容貌才情皆是上选,老爷在朝中亦是正三品大员,怎就配了这位京城头号闲散王爷?那静安王的名号,可是人尽皆知,只怕此生与那至尊之位,是再无缘分了。

闺房内,绣帷低垂,熏香袅袅。李珠屏退了左右侍立的丫鬟,房门轻阖的微响之后,室内只剩她一人。

面上那点接旨时恰到好处的羞怯与恭顺,如同遇热的薄冰,顷刻间褪得干干净净,露出一张沉静如水、辨不出喜怒的容颜。

她走至临窗的书案前,窗棂外春光烂漫,几株西府海棠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簇拥着,喧闹而秾丽。

不是梦。

指尖触及冰凉光滑的紫檀木桌面,那坚实而温润的触感,以及脑海中纷至沓来、清晰得令人心窒的记忆,都在告诉她一个冰冷的事实——

她重生了。重生在了接到赐婚圣旨,即将嫁与静安王赵珩的这一天。

窗外春光愈盛,金芒透过窗纱,在她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映得她半边脸颊莹润生辉,半边却隐在深深的阴影里。

李珠的心中却澄明如镜,无半分待嫁新娘应有的憧憬与迷惘,只有劫后余生的冰冷和再世为人的决绝。

前世,她并未嫁与赵珩。依着父亲李尚书的安排,凭借嫡女身份与自身心计,在不久后的东宫选妃中脱颖而出,成了太子妃。

而那赵珩,李珠从始至终都没将他列为候选人之一。

后来,李珠的一位本家人与她在差不多时候嫁与了那位静安王。

李珠曾以为那是青云之路,是家族绵长、自身尊荣的保障。她殚精竭虑,辅佐太子,周旋于波谲云诡的朝堂后宫。

然而,她亲眼看着太子在最后的夺嫡之争中落败,看着东宫被血洗,看着家族受牵连而倾覆。而她,一杯鸩酒,了结了曾经显赫的一生。

而彼时,那位声名不显、看似与世无争的闲王赵珩,却在她死后不久,于惊天动地的宫变中脱颖而出,虽最终未能问鼎至尊,但也锋芒一时。

她与他,前世几乎毫无交集,仅在几次宫宴上有过遥遥数面。

只记得那是个姿容清俊、气质疏淡的王爷,似乎总游离在权力中心之外。却不想,藏得最深的就是他。

濒死的冰冷与黑暗尚未完全从记忆中褪去,再睁眼,竟回到了接到赐婚圣旨的这一天。

是了,前世枉死,魂魄飘零之际,她窥见了一丝天机,知晓了赵珩潜藏的真龙之命。既然重活一世,她岂能再蹈覆辙,嫁与那太子?

既然总要有一位嫁给赵珩,不如换她来做。

李珠动用了一些隐秘的手段,巧妙地在父亲耳边吹了风,又利用母亲生前留下的人脉,辗转递了话,最终促成了这道指向静安王的赐婚。

这一世,她绝不会再重蹈覆辙。既然已知最终坐上龙椅的是赵珩,那她便要换一条路走。

这突如其来的赐婚,在她看来,不再是阻碍,而是通往权力核心的捷径,是向那些曾将她与家族推入深渊之人复仇的绝佳机会。

李珠眼底掠过一丝冰冷的锐芒,如同淬火的刀锋。

上天既予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她岂能再走老路?

前世之败,前世之恨,那些将她与家族视作棋子、弃如敝履的人,她定要一一讨还!

东宫已非良木,赵珩才是潜龙。即便此人深沉难测,伴君如伴虎,她也要借他的势,扶摇直上。即便最终难逃鸟尽弓藏,她也要做那最硬的一张弓,在折断之前,先射落所有仇敌。

这一世,她带着前世的记忆与教训,不会再轻易付出忠诚,也不会再甘心只做任何男人背后的附庸。

他要演戏,她便陪他演;他要争位,她或可倾力相助,但最终,她要为自己和家族,谋一个截然不同、稳如磐石的结局。

她坐在梳妆台前的铜镜前,端详着镜中青春正好、眉眼如画、肌肤莹润的自己。

十几岁的年纪,如初绽的芙蕖,带着未经风雨摧折的娇嫩。

可这皮囊之下,却藏着一个历经生死、看透炎凉,知晓未来十余年风云变幻的灵魂。

良久,她目光瞥向书案一角,那里放着几页素日练字的宣纸,上面抄录着婉约的诗词,字迹清秀,透着少女的闲情。

她取过那几张纸,移至烛台旁,火石轻擦,幽蓝的火苗跃起,贪婪地舔舐上洁白的纸页。

火苗迅速蔓延,将那些墨迹与纸张一同吞噬,卷曲,焦黑,最终化为一小撮灰烬,无声地落在冰冷的铜盆里。

有些谋划,只能存于心间,不能落于纸笔。有些过往,必须彻底焚毁,方能迎接新生。

*

大婚当日,仪仗煊赫,鼓乐喧天。

十里红妆,从李府一直蜿蜒到静安王府,沿途百姓踮脚围观,啧啧称叹,盛赞天家富贵,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李珠端坐于八抬龙凤喜轿之中,头顶的赤金点翠凤冠沉重无比,缀满的珍珠宝石压得她颈项酸麻僵硬。

眼前是一片晃动的、令人窒息的红色,轿外是喧嚣震耳的喜乐和人群模糊不清的欢呼议论。

轿子微微颠簸着,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新生的起点上。

然而,这片极致的喜庆与热闹之下,她的心思却清明如雪,冷静得近乎残酷。

盖头遮掩下的面容无喜无悲,如同戴上了一张精致完美的面具。她细细盘算着入府后的每一步。

如何应对繁琐的皇室礼仪,如何与王府那些背景复杂的旧人周旋,如何在不引人注目的情况下立威,又如何一步步在这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王府中站稳脚跟,利用先知,获取赵珩的信任,并积蓄属于自己的力量。

每一个环节,每一种可能遇到的刁难与试探,都在她脑中冷静地推演、复盘。

前世了解到的关于赵珩及其阵营的信息,这一世要善加利用;前世未曾留意的细节,这一世要牢牢抓住。

轿外,高头骏马之上,赵珩一身大红吉服,金冠束发,面如冠玉,风姿卓绝,唇角噙着一丝惯常的、略显疏淡却恰到好处的笑意,引得道路两旁围观百姓,暗道闲王果然好风采。

他目光平视前方,接受着百姓的注目与祝福,只是那目光,总是不经意地、状似随意地扫过身后那顶华丽而沉重的花轿。

隔着轿帘,他仿佛能感受到里面那人不同于寻常新嫁娘的沉静。

一旁随行的幕僚察觉到他这细微的动作,策马稍稍靠近,低声提醒道:“王爷,众目睽睽,还需持重。”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

赵珩闻言,脸上竟微微泛热,如同被说破了心事的少年郎,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一声,迅速收敛了视线,端正了坐姿,恢复了那副完美无缺的闲王仪态。

只是心底那一丝莫名的、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却如同春草般,悄然蔓延开来。

*

新房内,红烛高照,氤氲的暖光给满室奢华陈设镀上了一层朦胧而喜庆的光晕。空气中弥漫着甜腻的合欢香和瓜果的清新气息。

合卺礼毕,喜娘说尽吉祥话,闲杂人等都屏息静气地退了出去,室内终于只剩下这对新婚的、却堪称陌生的二人。

空气仿佛瞬间凝滞,只余龙凤喜烛燃烧时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彼此几乎微不可闻的呼吸声。

李珠端坐在铺着大红鸳鸯戏水锦被的床沿,手指在宽大袖袍的遮掩下微微蜷缩,感受到一道带着审视与探究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那目光并不锐利,却让她心弦微紧。下一刻,眼前的红色晃动,遮挡视线的盖头被一柄温润的玉如意轻轻挑起、揭开。

视野骤然开阔,明亮的光线让她下意识地微微眯眼,随即抬眸,望向她的夫君,她此生命运的关键,也是她复仇与野心的支点——赵珩。

烛光下,赵珩姿容清俊更胜传闻,一身大红喜服非但不显俗艳,反而更衬得他面如傅粉,唇若涂朱,长身玉立,风仪无双,难怪能引得京城少女倾心。

他也在看她,目光相触的刹那,李珠迅速垂首,依着礼数,恭声柔婉道:“妾身李珠,参见王爷。” 姿态完美,声音温顺,无可挑剔,如同最标准的大家闺秀。

但此时李珠却在心中快速比对前世听闻的赵珩形象与眼前真人。

赵珩看着她低眉顺眼、一副循规蹈矩的模样,想起宫宴那日远远瞥见时,她与女伴交谈间眉眼灵动、顾盼神飞的样子,心中微感诧异,又似乎有点说不清的失落。

他上前一步,虚扶一下:“王妃不必多礼。” 他的声音清朗,在这静谧的新房内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试图缓和气氛的温和。

接下来便是短暂的沉默。

李珠依旧垂眸,盯着自己裙摆上繁复的金线刺绣,心中快速思索。前世她对赵珩的了解多来自传闻和太子一系的评价,知其深沉,却不知其具体行事。此刻近距离接触,她需得更谨慎地观察、判断。

按照常理,他此刻应会客气几句,然后便借口离去。她已做好了独处的准备,并计划着明日开始如何利用“先知”获取先机。

然而,赵珩却并未立刻离开。他在她身旁不远处的圆凳上坐下,自顾自地倒了两杯象征合卺同心的酒,将其中一杯递到她面前:“今日礼数繁琐,王妃辛苦了。饮了这杯酒,便早些歇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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