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交锋

只见院内树下,摆着张方案和胡床。郑岸闭眼坐在胡床上背靠大树,长腿交叠搁在案上。

他面前则是来来去去的兵士在“收拾”院里家禽,只因鸡鸭鹅乱跑,兵追着这些一步一排泄的鸡鸭鹅。

一时间这间院内,家禽味道直冲几人鼻腔,鸡鸭鹅的叫声在寂静院里格外突兀。

董伯与友思不约而同地望向多汪,多汪尴尬道:“怎么操练到这儿来了?”

董伯见着院内的那人就想起下午在河边的一切,不免嘲讽:“军营的操练是捉鸡?”

“当然不是!”多汪立刻反驳,心想这个祖宗怎么来这儿了?

敢问天下谁家军营的操练是捉鸡?他看见郑岸那小子就知道这人定是来捣乱的,赶忙大喝:“干什么呢!”

顷刻间,院里来去的兵安静了,他们停手,先是看向多汪,而后又看向郑岸。

论起来,郑岸散官也是云麾将军,但多汪又何尝不是五品神威将军?

门前一只母鸡拥着一群小鸡崽路过这两厢对望的场面,郑岸听见喝声,睁眼看来,起身说:“多汪伯父,你怎么来了?”

多汪脸色一沉,郑岸无所谓地大步过来,朝程行礼微笑:“程使君万福,咱们又见面了。”

“世子万福。”程行礼冷静地扔掉鸭,瞧出其中猫腻,见这场景面上也不生气。

友思见昏黑影中走来一人,人高马大,似是青面獠牙,腰间的佩刀击打在佩饰上,为这诡异气氛加了不少外音。他蓦地想起郑郁曾说过的妖怪,于是他一开始就害怕这个人,一个劲的往程行礼身后躲。

程行礼护好儿子,多汪的眼神在那群麻鸭上停了几瞬,后皱眉:“我说大郎你这是做什么?”

“听说程使君要住进来,我这不是想着来给他收拾一下吗?”郑岸说得认真诚恳,“看此地没有生气,我特意去买了些家禽来,就当暖屋了。”

多汪瞧着那一堆家禽鸡鸭鹅,只想骂人可碍于亲疏远近,郑岸还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只无奈地说:“那你也不至于买这么多,弄得到处都是脏污。”指向程行礼,愤愤道:“这让使君晚上怎么睡?”

郑岸不以为意:“我让他们收拾了就是。”而后又问程行礼:“其实,使君不会怪我吧?”

“不会,世子也是一片好心。”程行礼温柔一笑,才到别人地界上,不想生多事惹麻烦,况且家禽罢了并不是其他。

“看吧,使君这样说,那就是不生气了,只好让他们把这些带走。”郑岸招手,身后兵士迅速把鸡鸭鹅们都抓住,小心翼翼地路过多汪跑出去。

多汪满含歉意地向程行礼说:“知文,我让他们把这里打扫一下。”转身揪住几个走得慢的兵士,厉声道:“把这里都扫干净,否则军法处置!多大的人了还跟着瞎混,我非要回禀郡王!给你们一顿棍子。”

看似在责怪这群兵士,实则是在责怪郑岸。兵士忙不迭叫苦可闯出的祸总要收拾。

见兵士慢吞吞的,急性子的多汪见不得慢,风似的冲进去亲自盯着兵士打扫。

可郑岸这个当事人并不认为这是大事,双手环胸地往程行礼跟前凑,天光已有些晦暗,他眯了下眼看程行礼,似笑非笑:“使君真不怪我弄脏了你的院子?”

说完他垂眸看到了躲在程行礼身后瑟瑟发抖的友思,巨大的身影笼下。身量不高的友思只见一大物罩来,表情戏谑,像极了书中妖鬼。

“此院何来你我之分?普天寸土皆是圣上所有,世子慎言。”程行礼稍侧身后退,他只是生的一副好面相,真惹怒了就并非是那任人羞辱的性子。

更莫说这人一再二再而三的挑衅,程行礼不觉得自己哪里有对不起的地方。他也做不出刚到任就与人大打出手的事,只消言语警示两句即可,否则埋头下去这为官日子会更不好过。

郑岸冷笑:“读书人都如你这般会咬文嚼字?”

程行礼感觉到友思紧紧抓着他的衣袍,于是蹲下身将友思抱在怀里,答道:“习圣人书方治天下。”

郑岸望向庭院,哼道:“书呆子。”

暮色沉了些,多汪指挥完院子,看门口那祖宗还在这儿,就赶紧催促:“行了,那个大郎。你快回去,郡王还在家等你呢,说有事。”

“能有什么事啊?”郑岸眼神在程行礼和友思身上来回,他看友思一直不说话挂在程行礼脖子上,便好笑地说:“不过你儿子是哑巴?不会说话啊?怎么连个称呼都没有?我还帮你们扫院子了呢,连个谢谢都不会说?”

友思把头埋在程行礼颈间发颤,程行礼拍拍儿子的背,实在没了好脾气:“世子要是说完了,可先回家,以免郡王担心。”

越这样说,郑岸越不走,皱着眉问:“为什么?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要你多嘴!”

“在下官看来,世子心性与我怀中小儿无异。”程行礼看院内扫得差不多,抱着友思直接路过郑岸进去。

岂料郑岸挡在门口不让,这下子让程行礼想起城外的事,直接以肩强顶开郑岸进去了。

“程使君,你怎么那么小气,说两句你就不高兴了?而且你吃什么长大的?力气还不小嘛。”郑岸揉着被程行礼不小心撞麻的肩大声道,又看门口的老弱病残管家,嘲笑道:“所以你夫人是被你打跑的?”

程行礼只留个背影给郑岸,并不想搭理他。

“乱说什么呢,走了走了。”多汪一惊心里那个怕啊,想强拖郑岸走。可这祖宗比他高半头,跟水牛一样拉都拉都不动,只能上手捂嘴。

程行礼听郑岸那句放肆的话,转身肃声道:“夫人如何,不劳世子关心。”

郑岸冷冷地瞧了程行礼一眼,拂开多汪的手跨出院门离开。

董伯赶紧跑到程行礼身边,董伯拿过胡床擦擦把友思抱下让他坐着,后开始看院内是否干净。

“使君,这大郎脾气有点犟,不咋听人话的。”多汪略赔着笑说,“要是有冒犯的地方,还望使君多担待。郡王对他也头疼得很,如果日后在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使君大胆跟郡王说,郡王肯定教训他。”

多汪是个明白人,他也知道皇帝是在给郑厚礼下面子,但这程行礼怎么也不能在他们的地界上出什么事。而且君臣不和,将相交锋,多的是在里面不小心说错话被贬官的。能跟郑郁做好友的,想来程行礼也是个君子,只不过朝廷错综复杂,他无辜受牵连。

程行礼不想来永州第一天就是这般光景,以后事务上怕是免不了要跟郑岸打交道,只含糊着说:“塞外风大,世子说的话我听过也就忘了。何况这血性少年人总有些冲动的时候,郡王政务繁忙,下官怎敢打扰。”

这话说得多汪更是不好意思,忙把院内最后一坨鸡屎努力扫干净才悻悻离开。

夜色盖住小院,董伯把行李拿进来开始收拾。但他还是觉得空气里有股鸡味,于是拿出从长安带来的不值钱散香扫着盖味道,佝偻着腰扫地,说:“这北阳世子怎么跟他亲弟弟郑九性格不一样呢?除了长相有几分像,其余的老奴是一点没看出来。”

程行礼站在院里廊下挂灯笼,说:“龙生九子,都各有不同,何况人的兄弟。双亲脾性数十种,传给子嗣的不一定会相同,走一步看一步吧。”

董伯直起腰,笑呵呵地说:“但郎君跟家翁的脾性那可是一模一样,有时候老奴看到你都还觉得家翁还在。”

灯笼里的微微火光映在程行礼脸上,他眼底掠过黯然的伤情,轻叹:“可惜舅舅没有看到我蟾宫折桂的那天。”

发觉勾起程行礼的伤心事,董伯忙说:“但家翁知道,以郎君的文采,这登科及第是迟早的事,走前也算了无心愿。”

往事重提,程行礼扯出抹笑点头。董伯看他无碍后端来买的饭菜。

“友思,吃饭了。”程行礼布好碗筷,看友思还蹲在墙角,就又重复一遍。

墙角的友思仍然不为所动,最后董伯看不下去,把他抱了过来,

程行礼看友思怀里捂着一个东西鼓鼓囊囊的,问道:“友思,怀里是什么?”

友思抿嘴不答,董伯自小照顾程行礼,能觉出他今日的忧色,所以和蔼地说:“友思啊,快给你爹爹看看是什么,不然爹爹可要生气了。”

友思看了眼满脸疲惫的父亲,小心地掀开衣角,露出怀里两颗黄毛茸茸的脑袋。

“啾——!”

“啊!这怎么还有俩小鸡崽啊。”董伯惊呼,“友思快放下来,这小鸡很脏,等我明日给他们洗个澡,你在抱啊。”

话毕就要去把那啾啾叫的黄毛鸡崽夺过来,友思上身一偏跑到程行礼身后躲着。

程行礼扶额,无奈道:“要吃饭了,你抱着它们不方便。”

友思依旧垂着头不说话,程行礼看那两颗黄毛脑袋和鸡崽圆溜溜的眼,轻叹一声:“这是你捡到的,你喜欢的话就留下,父亲和董伯不会对它们怎么样的。”

友思小声说:“真的吗?”

程行礼:“当然。”

于是家里又多了两只鸡崽,吃完饭后,程行礼帮着收拾了家里家外,虽前院的家禽味还存在一些,好歹这后院卧房还算干净。

程行礼擦窗擦床擦地,友思就抱膝坐在榻上看那两只鸡崽,程行礼想许是那些军士带母鸡走时,把小鸡崽忘了。

等把睡觉的床铺出来,已是月升中空。背篓里的两只小鸡挨在一起,简易木床上,程行礼给友思掖好被子,阖眼把他侧搂在怀里以免凉风灌进来。

蜡烛微亮的夜里,友思转身扑在程行礼怀中叫了声“爹。”

程行礼才入梦境的心被唤醒,轻轻地拍着友思的背,说:“怎么了?”

“我们什么时候能回长安?”友思听着父亲平缓的心跳说。

程行礼看那月色入屋,描绘着背篓上的纹路,喃喃道:“永州也很好,友思,我们要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了。”

友思摇头:“这里不好,晚间那个妖怪就不好。”

“妖怪?”程行礼诧异道。

友思闷闷道:“就长得最高最不好看那个。”

程行礼迟疑着说:“你是说郑九的兄长?”

“是啊,爹。他们是一个爸爸生的吗?”友思抬头追问,“他是不是不喜欢我们?不然为什么要放那么多鸡鸭鹅在我们家?”

程行礼不知该如何向小儿解释官场大路,只说:“这很难说友思,不过他对我们没有恶意,只是好心办了坏事而已。”

友思还小不懂这些,可他看见父亲有些疲惫的愁容,也只能把话咽下去,并在心底给郑岸打了一个极大的不喜欢。

翌日,熹微的晨光拢住大地时,简朴威严的北阳王府后院墙外一利落的身影直翻进去。

郑岸偷摸回家怎敢走王府正门,而是与小时候一样翻墙,不料落地就看到一脸黑的郑厚礼。

父子四目相对,郑岸率先笑了声。

“你昨夜没回家,去哪儿了?”郑厚礼剜他一眼,拄拐杖走在前面问道。

郑岸挠挠脖子,说:“那个……拓跋过生辰,我陪他在外面喝酒来着。”

“他生辰不是上个月才过了吗?又过啊?!”郑厚礼冷哼一声,“而且我还听说,世子你昨日出城打猎了。”

疏离的爵位称呼一起,郑岸就知道老爹又在阴阳怪气他。跟在他身后支支吾吾地“嗯”了下,郑厚礼开门见山:“你去李八的院子做什么?”

郑厚礼虽然脚有疾但走起路来可不慢,此刻郑岸能感觉到老爹那语气里的不高兴,落了步子拉开距离,从容答道:“回郡王,我去恭贺新来的永州刺史。他来这儿当官,那是百姓的福气,我特意给他找了鸡鸭鹅共百余,好让他体验一下这关外北地的淳朴民风,可惜他并不领情。”

“淳你爹个头啊!”郑厚礼转身怒喝,挥着拐杖就来打郑岸,“你那是去送礼的吗?”

郑岸急忙跑开,并大声回道:“爹,你怎么又自己骂自己啊!”

郑厚礼气得叫管家杨三问和几位身强体壮的兵士去抓郑岸,同时差点跳脚喝道:“老子今天不止骂你,还要打死你,你去李八家做了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

“我啥也没干,就只是去看了一下他而已。”郑岸往内院卧房跑,边跑边回头辩解,“再说了!他来永州说不定就是替皇帝监视咱们。我关照他一下怎么了?!我做错了什么了?”

“你还好意思说?!”郑厚礼怒道,“他是朝廷命官,你跟他过不去就是我跟他过不去,他要是去上折子去长安骂咱们,你想全家都死啊!”

被几个人追得气喘吁吁的郑岸跑到荷花缸前歇气,喘息道:“所以就更不能让他快活了,说不定他在这儿待得不舒服。欸——!就走了!”

面对郑岸的强词夺理和厚颜无耻,气上头的郑厚礼说不出话,只咬牙吩咐:“去给程行礼道歉。”

郑岸扶着荷花缸,难以置信道:“什么?!他程行礼是个什么玩意儿,让我给他道歉,打死我都不去!”

“行!”郑厚礼指着郑岸喝道,“郑岸你有种!你不去的话我就把你和你的鹰还有你的狗、猞猁以及那些鸡毛狗碎的,统统扔出王府!”

郑岸额头青筋狂跳,怔了会儿,说:“我才是你亲儿子,你怎么帮外人呢?!”

“他是朝廷命官,我这是在帮你!”郑厚礼说,“郑妹妹!”

“不要叫我郑妹妹!”郑岸无能但大怒。

管家杨三问和院中兵士垂首憋笑,郑厚礼重复道:“那你去跟他道歉。”

“不去!”

“郑妹妹。”郑厚礼用拐杖敲了下荷花缸,面目严肃,沉声道,“你再跟老子说一遍,你不去。”

乳名被唤出,郑岸看郑厚礼脸色愈发深沉,只怕老爷子一口气顺不下晕过去,只得让步:“那我跟他道歉有什么好处?他看上去就是个书呆子,说不定连弓都拉不开。”

道歉这事,郑岸也不是不能做,但让他贸贸然的道歉,什么都得不到,那郑岸就不答应了。

郑厚礼想了想,说:“你要是去跟他道歉,我就免了你抄书的责罚。上次你跟我说,你想给你的三个营打箭矢,我觉得这想法还不错,确实该考虑考虑。”

前几日郑岸跟郑厚礼提打箭的事,结果被郑厚礼无情驳回,想撒脾气的郑岸还没开始撒,就听郑厚礼说你骑射三箭要是赢了我,我就答应你。

要是输了,郑岸就得把兵法、律法以及赋税册子抄一遍。

为了镔铁所造的银寒箭矢,郑岸很爽快的答应了,也很爽快的输了。为此他更加郁闷,心想老爹怎么还是那么厉害,果然是他从小敬仰的英雄。

于是骤一听郑厚礼松口,郑岸一脸赞叹地走到老父亲面前,就差眼含热泪,跪地三叩首了,眼冒金光般的赞许道:“你就是我亲爹,不过就是跟他程行礼道个歉而已。我郑岸男子汉大丈夫,居天地间,自然能伸能缩,这就去。”

“我本来就是你亲爹。”郑厚礼说,“是能屈能伸,王八才能是伸能缩。”

“是吗?”郑岸一脸正经,郑厚礼点头,郑岸立刻脚步后退地朝王府门口走,喊道:“郡王,下官这就去。别忘了我的箭!”

郑厚礼站在原地,慈祥地挥挥手:“早去早回。顺便请他晚上来做客,我给他接风洗尘。”

只要给郑岸打箭,那是一切都好说,朗声直言:“没问题!”

待欢欢喜喜的郑岸似乎是一步三蹦的蹦出府后,杨三问上前道:“郎君,这打箭,可要将近五百贯钱。军饷还没发,永州财政担得起吗?”

郑厚礼笑道:“我答应他了吗?”

杨三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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