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和脑子让程行礼在卯时蓦地醒来,眼看天色朦胧,他轻轻移开胸前趴着的友思。
穿好衣后,程行礼把鸡笼搬到院里,他站在院中,望见屋檐上露出的一角银白雪山边脉。目及开阔,卷云遥挂天边,形状像极了羊群。
此时有微凉的晨风抚过鬓边,塞外旷野的风与长安不同,有些硬也有些凉,程行礼听见百姓开市与牛羊低叫的声音。耳边不在有长安独特的击鸣钟鼓声,取而代之的是长安繁梦醒后的空耳。
不知为何,程行礼想起北朝民歌,也就不知觉地哼起来。可恍惚间,他听见有人在和他的哼歌。
若有若无的男声从身后传来,程行礼回身看去,墙边的大榆树树干上坐靠着一人。
郑岸双手交叠在脑后,闭眼翘着二郎腿,嘴里叼着根草。
人坐在自家院墙外的树上,嘴里还哼着程行礼的歌。
程行礼走近院墙,出于礼貌主动问:“东阳未升,清早时分,世子可是有事?”
“程五,你想知道什么事?”郑岸取下草根弹开,附身手肘搭在膝上,笑道,“求我啊。”
程行礼本只是出于礼貌的一问罢了,想来若郑厚礼有事也应会让冯平生或多汪传达,便笑了下:“习性如此。既无事,那我先告退了。”
郑岸表情戏谑的长“哦”了一声。
“昨日我给你闹了那么大的不方便,我回家被我爹教训了一顿,他让我来给你道歉。”郑岸说着利落地翻身一跃落地,眼神没给过程行礼,而是直接走向鸡崽笼,边走边说,“我想使君你才到这永州,许多事物还不熟悉,为着道歉和带你熟悉,我勉为其难请你去吃早饭吧?”
回想昨天的不太愉快见面,程行礼警惕道:“吃早饭?”
心想这是哪门子道歉,况且真要是诚恳请客,不至于选在大清早吧?
郑岸蹲下身,用手敲鸡笼子,说:“连给我一个诚挚认错的机会都不肯吗?还是说使君心里一直在怪我?”
一夜过去,再多嫌隙也是释然了,程行礼忙道:“没有。世子昨日也是好心,我怎会怪你。”
郑岸拍手站起,转身笑道:“那走吧,现在去刚好能吃上热的。”
程行礼看郑岸一脸诚心,不好再三推辞,就点头答应。
恰在此刻,董伯牵着一脸茫然的友思出现在廊下转角,低头道:“爹爹就在院里,没被妖怪抓走。”
听见这话,郑岸看向友思,眉心微蹙。程行礼看郑岸这样,怕友思对他生怯说错话惹不快,快步过去抱住他,说:“友思,叫伯父。”
友思摇头往程行礼身后藏,郑岸随口道:“不叫算了,我大人有大量,使君,走吧。”
清晨的永州集市,天边显出鱼肚白。
不少摊贩吆喝着胡语与官话叫卖,食物热腾香气不断,这集市是城内去往城外军营的必经路,来此吃早饭的兵士只多不少。
人来人往的汤饼摊前,郑岸摆上最后一份他买来的胡饼,朝程行礼和友思说:“吃吧,我请客。”
程行礼一看盘子、碗碟加起来有十来个,不少肉食面饼和汤饼交杂其中,许多还是他未曾见过的奶酪地方特产,担心浪费:“这么多,吃不完吧?不如退些。”
友思聚精会神地看着碗里几根长长的,粗粗的棕红东西,满脸疑惑。
“吃吧,哪儿那么多废话。”郑岸吃着馒头夹沾韭菜花酱的羊肉吃说,“吃不完我带回府喂狗行吧?”
程行礼拱手道:“多谢款待。”
郑岸笑着看了程行礼一眼,程行礼挑了碗不辣的汤饼推到友思面前又给他夹了些清淡的菜品。
友思乖乖吃着,程行礼也挑了碗羊肉浇灌的汤饼。
程行礼正吃着汤饼,突然碗里多出个棕红色的片状圆物,程行礼首先看向郑岸,发现他正喝着一碗粥,继而转头看友思。
友思同时也在看他,眼神中透着求知和期待。
知子莫若父,看自家儿子眼神,程行礼就知晓孩子要什么。尝了下那圆物,口感滑腻鲜嫩,外层裹着层肠衣,味道酸爽。
从未吃过此等美味的程行礼朝友思点头:“很好吃。”
得到肯定回答的友思这才放心动筷,郑岸看这父子俩来回,哂笑:“你儿子是哑巴?”
“不是。他只是不习惯与不相熟的人说话。”程行礼给友思夹那棕红的粗圆物,说话间就把友思碗中堆满了,略有歉意地说:“抱歉,他并非诚心无礼的。”
郑岸专门让博士煮了五碗分量小的汤饼给程行礼尝鲜,现在他吃着自己的第二碗,用筷子敲了敲碗边,哎了一声,说:“我可是御史台监察御史郑郁的亲哥,对他来说,怎么会是不相熟的人呢?”
程行礼端详郑岸,说道:“三面相熟,友思多与世子见见日后就不惧其盛场威名了。”
“威名?有吗?”难得郑岸用勺子一下下地舀旁边碗里的粥喝,程行礼看不见他低下的眉眼,解释道:“勋功是沙场上用血肉相拼征战来的,自然威名赫赫。莫说稚子,就连在下亦是拜服。”
郑岸低低地笑了声,程行礼吃完汤饼后看案上食物少了一半,想着努力的话还是能吃完。友思很喜欢那个棕红色的圆形食物,就着夹猪肉馅的馒头吃。
“这棕红色的食物是什么?”程行礼看郑岸喝完粥,看了眼在案边的马奶酒壶,于是心下了然地给他倒满马奶酒。
郑岸端酒喝了,程行礼看口朝上就又给他满上,郑岸一饮而尽。程行礼欲满第三碗时,郑岸修长的食中二指将酒碗一翻,倒扣在案上,答道:“血肠。”
末了怕这从中原来的汉人听不明白,又添上句解释:“内里是猪血,外面是猪的大肠衣。”
程行礼也给自己倒了碗马奶酒,笑着说:“辽东大地特色,好吃。”
“好吃的还多着呢。”郑岸一手撑颐一手拿着个胡饼嚼,抬颌示意两人身边兀自低头吃饭的友思,“你不给他喝点?”
程行礼说:“他不会喝酒。”
“男子汉大丈夫,不会喝酒怎么成?”郑岸说,“你要是信得过,我帮你带孩子?”
案下友思盘起的脚抖了下,程行礼饮下最后一口酒,说道:“谢世子好意,只是幼子顽劣,会吵到你。”
郑岸本就是说说而已,谁想看那孩子?继而他看案上那碗饮品没人动,便把它推到程行礼面前,真诚道:“这个也不错,使君尝尝?”
程行礼观察碗中水色泽,这比他在长安时饮过的奶酪要清一点,比菽浆颜色要深一些,灰扑一点,有些好奇:“这是什么?”
“饮品。比中原的菽浆、奶酪什么的好喝多了。”郑岸也端了碗同样的饮品浅酌,眼神同时观察程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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