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阳王府不多刻就到,门口插着十二戟,朱门大院,古朴流淙。
郑岸邀着程行礼进了内院,上次郑厚礼夜宴众人,都只在前院。程行礼还是初次来这威名赫赫的郡王内院,内院同前院一般,曲水流觞,春意盎然,楼阁方榭。
程行礼见这内院有副江南景画布置,全然不像他在永州见到的建筑那般大气朴实。回想郑家人性格,郑厚礼和郑岸不像是这样温情如画的,再说那郑郁是个喜静的,秉承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虽是温和有礼却也淡漠疏离,看来这院内布置是昔年北阳王妃在世时布置的。
到了书房,郑岸坐主位上,一脚蹬胡床靠在凭几上,一手撑颐。眉眼间的轻松与浑身的慵懒,让他如同野兽盘踞在自己的地盘。
程行礼与郑岸同榻而坐,郑岸骨子里那副天大地大我最大的蛮横模样与这满屋雅致有些不符。
“信呢?”程行礼问。
郑岸招手,亲兵立即递上黄纸。
信纸展开,程行礼只见上面是室韦语,凭着这段日子,他在拓跋瑛哪里学来的语言,才将这半封信解了出来。
“郡王的意思是,仆固雷并未与朝中要人勾结,也并不想吞完这百万军饷。”程行礼放下信迟疑道,他怕文字上的释义非他所想,故而向郑岸确认。
“是这个意思,但朝中人你觉得会是谁?”郑岸看完后也说。
他知道郑厚礼的性子,家书来报多是平安,若不是平安,郑厚礼怎么会来这么一封信,最大的可能是郑厚礼出了事。
可郑岸却不知郑厚礼到底想做什么。
“上次砚卿来信说,即将上任的卢龙节度使乃中书令推举,而中书令与郡王不和,加之信中说,岐州刺史税案的结果还未查出,但却已将我师傅谋算进去。”程行礼起身沉吟,来回踱了几步后,朝郑岸说:“郡王的信中只说是朝中要人,可仆固雷认识的达官显贵只多不少,能让郡王如此点名的或许,正是现下朝中闹得最凶之事。”
郑岸素来不在乎朝中斗凶,也想不过这些弯弯绕绕,只问:“那你觉得这人是谁?”
程行礼思索起事,便会拇指摩挲着食指,郑岸的眼神就停留在那修长分明的指节上。
指节停时,郑岸听程行礼说:“户部尚书惨死杏园一案。我正月离长安时,圣上欲查岐州税案。到得临榆关时,三月中旬就听驿站送信的兵士说户部尚书惨死,结合上次郑九的信来看,说明朝中不单单只有我师傅袁纮被裹挟其中。还有户部尚书与兵部侍郎,如此看那就。”
“还有一人也被算计了。”
郑岸挑眉示意程行礼继续,程行礼补充道:“中书令。”
“他?那个除了脸好看还舌灿莲花的白面书生?”郑岸嫌弃道,“你从哪里看出来的?”
程行礼肃声道:“仆固雷长子尚当朝长公主,但却在数年前的代王谋反案中被中书令诬告而死。那仆固雷便不会与推举卢龙节度使的中书令结盟,反之,张侍郎、户部尚书都是中书令的人,但他们却在此刻一个外调,一个死的蹊跷。这其中最得利的人,应淮兄认为是谁?”
郑岸沉思片刻,说:“你师傅袁纮。”
程行礼蹙眉纠正:“非也!我师傅乃卷入岐州税案,他怎会是受益者?”
郑岸脑中将那些长得差不的官员来来回回想了一遍,又捋了这家长那家短的姻亲关系,后不太确定地说:“我爹?”
“应淮□□。”程行礼面上欣喜,在郑岸对面坐下,说:“正是!”
郑岸一脸不信,狐疑道:“你为什么这么觉得?”
程行礼说:“郑九来的信,应淮可还记得?”
郑岸点头,程行礼说:“此信末尾乃加成王官印,成王近年与太子不睦,兄弟关系多有紧张,连着宫中后妃都不免龃龉。为何此时,郑九会由成王之手送来这封信?”
此言一出,郑岸面容倏的沉重,起身道:“我弟弟莫非与成王有所关系?”
“其中弯绕,我不多言。”程行礼说,“只是我与成王殿下、郑九三人都念于师傅门下。依礼来说,若此次岐州税案真会牵连师傅,那他二人不会坐以待毙。只因若师傅被这事牵连贬谪出京,那朝中便是中书令一手遮天,中书令逢迎待上,蒙蔽帝王耳目,多次残害同僚。”
郑岸又何曾不知道如今朝中做主的这位呢?那可真是个表面的温和君子,内里阴险毒辣的小人。郑厚礼在朝中多被此人排挤,将相不和也多是将与这位相不和。
由大见小的,郑岸一想自己弟弟在长安做官,虽说御史台不在中书省的管辖下,但怕是没少跟这位中书令打交道。最重要的是,中书令一旦想对袁纮出手,凭郑郁的性子,绝不会坐视不管。
想到这一切,郑岸说:“所以,仆固雷贪污军饷这件事,其实是郑九早就发现了的?”
“我想应该是,否则不会千里来信告知。”程行礼想了想,又说:“但至于这军饷,或许仆固雷还做了什么事,而导致朝廷的人厌恶他。”
“早年我进京述职的时候,见他与户部尚书关系不错,两人有说有笑的。”郑岸沉吟道,“去年进京述职的节度副使还未回营州,你说户部尚书死了,那仆固雷会不会已经得知这个消息?所以才表面上说自己不想贪污军饷?”
程行礼沉思片刻后,说:“可能不大,年前的平阳世子已弹劾户部尚书有克扣军饷的嫌疑,但这人却因为中书令的缘故保了下来。若这次,户部尚书的死让仆固雷心生警惕,那他怎会推翻之前说的缩减军需?我想他掌军多年,不应做出此等朝令夕改,有损军威的事。除非他现在并不知道户部尚书死有蹊跷,亦或者他有了新的人选去帮他背这口贪污军饷的锅。”
“这又是什么意思?”郑岸皱眉道,“你说的话我怎么越来越听不懂了?”
程行礼不想郑岸未听明白,只得给他细细引导:“朝廷现有不下三方势力搅着好几件案子。但可以明确的是,你爹会是这件几件案子里面的受益者。再看岐州税案,若砚卿查出的岐州税案里面牵连到师傅与你父亲,那他会怎么做?去年进京述职的可是冯长史,而非你与郡王。”
“依老二的性子。”郑岸肃声道,“这般局势下,怕是会借刀杀人。”
程行礼笑道:“那这个人便就在营州。”
“我还是不太明白,你真就这么确定?”郑岸不太清楚朝廷官僚的往来,所以比起长期浸在长安官场的程行礼,那就是个一头瞎。
程行礼耐心道:“此事简单。新上任的卢龙节度使是中书令的人,而仆固雷与你父亲不和,三位将领在北方形成犄角之势。但卢龙、平卢两位是挑明了与郡王不和,在长久情形下,帝王的耳边风被吹动,亦或是战报递的比这两位慢,那圣上对郡王肯定不满意。帝心难测,一怒之下,倾家而死。”
这个道理,郑岸明白。车马慢性,若他们的战报比别人慢,那到了长安天子御前,就会由别人评说。
“所以,我想砚卿是想用此次户部尚书的死,除掉仆固雷。”最后程行礼说,“好让你父亲接平卢节度使旌旗,好去衡抗来日的卢龙节度使。”
郑岸像是看宝贝的样子看程行礼,难以置信道:“你是这么从这两封信的文字上,推测出这么多的?”
说了那么久,程行礼渴了,兀自地给自己倒了碗茶,说:“朝中局势复杂,自然要窥探每人心思与关系,否则走错了路,就是满盘皆输。”
“看样子,你对这个结果胸有成竹?”郑岸坐回榻上,把碗推到程行礼面前,示意他给自己倒。
程行礼笑着给郑岸倒满清茶答案不言而喻,郑岸凝视程行礼的眉眼,颇为惋惜道:“只是你这么聪明,为什么还会被贬来这儿?”
程行礼笑容更是柔和了些,抿了口茶,答道:“我年纪轻,心思与根基在宰相们面前不够看的。且圣上,才是执天下棋盘的人。”
“聪明人会比旁人更容易在小事上栽跟头。”
“那我爹来的这封信,到底是什么意思?”既然真是这样,那郑厚礼怎么还会来这么一封欲盖弥彰的信?郑岸不太明白。
他听完程行礼的解释,想着他们得到的消息都是长安一月前发生的事情,现在朝廷里或许已经将仆固雷的最后通牒下了,只等圣旨到。
程行礼细看这封信,答道:“要你按兵不动,勿要生事以免坏大局。”
“我是那样的人吗?”郑岸不耐烦道。
程行礼说:“因为刺客要来了。”
“你又知道了?”郑岸真想钻进程行礼脑袋里看看,他怎么知道那么多事的。
程行礼折好信,起身答道:“仆固雷不是傻子,他或许已猜到了朝廷的用意,故此日前就在找藏宝图。这几天趁各州都督都在,要挟住他们,等发完最后一拨军饷,找到传说中的王室宝图,他就可遁迹神山,远走他乡。”
郑岸明白了,但又不解:“你是说仆固雷要来杀你?”
“仆固雷麾下不止巴萨一个刺客,他派出的人或已潜入永州。”程行礼说,“所以郡王才要让你保护好我,只等朝廷圣旨一到,仆固雷抄家流放,此事就结束了。”
郑岸眉心微动,亮似星辰的眼眸看向程行礼,笑着说:“你真愿意按兵不动?”
“世子此话何意?”程行礼笑着反问。
郑岸漫不经心道:“我爹写信怎么会不问我的安康呢?”
此话一说,程行礼觉得郑岸还是有点清醒头脑的,于是说:“何日启程?”
“趁人少,夤夜出发。”郑岸起身挎刀,剑眉星目,神情冷静自持一方天地。
翌日清晨,河流岸边,洁白牛羊似云朵铺开的草原边上。郑岸蹲在河边洗了把脸,望着天边即将升起的朝阳,说:“看来今天是个好日头。”
“我们还要多久到营州?”程行礼遮眼看去,只见日即雪山头,有说不出的美。
郑岸装满水囊,答道:“快马加鞭,三日后就到了。”
程行礼颔首,昨日商议好事后。
郑岸就又召来冯恪,冯恪听后就将友思和董伯带回冯家暂住,避免刺客上门寻不见程行礼而害无辜。
“自安家中有亲兵,他也是个练家子。”郑岸上马逮好缰绳,说:“你别担心,再说了。还有我和爹留给他们的兵士,在永州城里怎么都不会有事。”
想起临行前,友思满是不舍的脸,程行礼笑着说爹要去远点的地方处理政务,过几天就回来,让他听董伯和冯恪的话。儿子抱着程行礼的腿苦了两把,还没哭完看见拓跋瑛手里的麦芽糖就放开老子去追糖了。
程行礼上马,与郑岸一起向着那更北的方向驶近。
日落月升,朝去晚来。两人轻装出行,未带兵士以免暴露行踪。日间快马加鞭,一路跑过草原、溪流,累了停下歇息,看牛羊结伴悠悠暮于天山下。
天地间彷佛在牧羊人的呼唤里静了下来,午后的水岸边上,正阳有些刺眼,郑岸看着程行礼,突然说:“你好像金莲花。”
程行礼擦着满脸的水,问:“金莲花是什么?”
郑岸答道:“我觉得是草原上最漂亮的花,等太阳照下来时那是满身的金色。”他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像极了人们背上沾着太阳光的长刀,你现在也是金色。”
郑岸的嗓音悠扬磁性,程行礼感觉心跳的比平常快了些,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只得笑了下。
继而郑岸又说:“金色是我很喜欢的颜色。”
云升起落时又到夜间。
到了夜间,识路的郑岸便会在挡住南风吹往关内的山坡上,抖开外袍,躺着休息。程行礼白日赶路已是累了,一躺下便睡着,等翌日天刚亮时,郑岸就摇醒他,两人又继续赶路。
初夏的雨水滴答不停,离营州几十里地时,两人路遇大雨,只得到就近的守捉城暂歇一晚。
守捉城石头所垒,内里胡商、牧民接展示着自己上好的皮毛,其中许多人说着程行礼听不太懂的塞外语言。
许是天高皇帝远,在此地方住宿只需看下公验即可,并不像关内那般只让手持驿牒的官员居住。
下着大雨的客舍外,郑岸牵马停在院里遮雨的草棚下,朝舍长说:“两间房。”
舍长撑伞,怀里抱着两把伞跑出来,说:“对不起啊!郎君,我们这儿只有一间房了。”
郑岸看了眼浑身湿透,嘴唇已有些发白的程行礼,勉勉强强的要了一间房。
“没房你还开什么!”郑岸夺过舍长怀里的伞撑开,拉过已冻得冰人的程行礼进去。
前头侍从引路,客舍不大,没几步路就到了二楼。
舍长看郑岸脸上那疤和通身的气势,就知不是个好惹的土匪兵,走在二人前头边开门边笑:“今儿来了几位官爷,住满了,郎君多担待多担待。”
“官爷?”快近营州地界,程行礼怕仆固雷抓他,就以麻布半遮面,“从哪儿来的?”
舍长看程行礼半遮着面,说:“公验上看像是从永州那边来的。”
正说话呢,门口突然走进来几人,舍长忙指着为首男子,说:“郎君,他们就是。”
程行礼想看清楚,奈何二楼有柱子挡着,人脸一晃便过了。只依稀着看了眼清瘦身形,确实有些熟悉。
程行礼瞥了眼郑岸,郑岸心领神会,皱眉道:“你这人少唬我了,懒得说你。”后从怀里扔出一贯钱,说:“劳你帮我买两身好看的舒适衣服回来,在提桶热水,剩下的钱赏你了。”
“多谢郎君,多谢郎君。”
舍长开了门,跟着侍从欢欢喜喜的下楼。
门关之后,程行礼见这卧房也算干净,茶水酒具都有,床上铺着虎皮,窗户一关倒也暖和。
“快到营州了,还下雨。”郑岸一进屋就把自己脱了个精光,光着屁股在屋里晃,转头看程行礼还穿着那身湿衣服,就说:“你也脱了,小心着凉。”
程行礼回头看郑岸已是全身裸着,微微一怔。但想两人在澡堂里也都**相待,也脱了湿衣拿干净毛巾擦去水后,被子一盖坐床上去了。
郑岸也不避程行礼,坐在床边,说:“舍长说的那官爷,会是谁?”
“此时从永州去营州的除了我们还会有人吗?”塞外雨一来,竟也寒得很,程行礼裹着被子还有些冷。
郑岸给程行礼掖好漏风被角,说道:“怎么会?我爹把要带的官员都带去了,还有谁会去。”
“既然除了我们就没人,那这个官怕是去找仆固雷救命的。”程行礼说,“说来前几日我送往营州的结果,郡王不是还没处理吗?”
郑岸眉心微动,沉吟道:“你说那人是史成邈?”
“史成邈借着仆固雷的名义在永州各项费用上贪污,我查出后将证据都送到营州请郡王定夺了。”程行礼沉思道,“我身边有郡王派的兵,史成邈不好下手,所以他想趁郡王还在营州的时候,去找仆固雷救命。”
“仆固雷都泥菩萨过江了,还去找他。”郑岸哂笑一声。
屋外雨小了许多,带着树上蝉的叫声。待程行礼洗完澡出来,见已洗完澡的郑岸双手环胸地倚在窗边看雨。
“过来,我给你看个东西。”郑岸看程行礼洗完,就朝他招手。
程行礼一脸茫然地走了过去,但还没走近就被郑岸揽肩锁在怀里。
“你做什么?”程行礼一惊,赶忙挣扎。
郑岸强力地把程行礼肩膀钉住,箍在怀里,下颌一抬,“让你看外面。”
程行礼发现挣扎不动,也就作罢,寻郑岸目光看去。
只见不远处的水坑里,有两只全身赤黄带棕,头颈色浅略带黄灰的两只鸭子正在淋雨啄毛嬉戏。
“鸳鸯于飞,毕之罗之。君子万年,福禄宜之。”
程行礼与郑岸贴的太近,能清晰感觉到他念诗时的皂荚香气扑在耳边,不由侧头,眼神地盯着那两只鸭子,纠正道:“这是赤麻鸭。”
郑岸:“……”
他不可置信道:“这不是鸳鸯吗?”
“不是。”程行礼抬头看郑岸,奇道:“此鸭多长辽东大地,应淮你不认识吗?”
“拔了毛上菜,我怎么认识!”郑岸垂眸看程行礼,发现自己错后,移开目光,说:“不过你怎么知道?”
“昔年我住长安安阳观时,观中有人养。”程行礼解释,并同时伸手想扒开郑岸扣在肩上的手。
怎知程行礼指尖刚一碰到郑岸,郑岸就反抓住,眼冒精光地打量那两只他方才认错的鸭子,说:“难怪我说那对鸳鸯怎么那么肥,适合烤,再来点胡椒,鲜美无比。”
程行礼抽手失败,微蹙眉无奈,并提醒郑岸:“许是舍长养的,若是吃,怕要钱。”
“你想吃?”郑岸问。
这个角度郑岸垂首正好能看见程行礼流畅如玉的侧脸,心痒得很,只想把程行礼狠狠揉紧进怀里,上下其手地揉,揉进骨血都不放手那种。
但细想对方终究是个读书人,虽然两人有过肌肤之亲,但郑岸还是顾及程行礼面子,就放开念念不舍的手,转而手贱地掐了把他的脸。
眼看郑岸松手,程行礼赶忙从他怀里躲出来,理好衣袍答道:“不想。”
郑岸摩挲了两下指尖,像是在回味那触感,笑道:“那你还看那么久。”
程行礼心想还不是那个姿势下,他除了看鸭子还能做什么?
正想开口辩解,肚子却不合时宜的响了。
郑岸扶着窗台哈哈大笑,说:“看鸭子都把你看饿了?程使君?”
“民以食为天,你要吃东西吗?”程行礼发现郑岸一松懈下来,那就满口玩笑话。
郑岸想了想,离开窗边,说:“我去叫舍长送点吃的上来,你又听不懂他们说话,别惹麻烦。”
出行在外,程行礼只得选择相信郑岸。
郑岸走到门口,又问:“你喝酒吗?”
程行礼说:“喝。”
一阵风来,程行礼见案上旋风装样式的诗经被吹动,为首行字正是鸳鸯于飞,毕之罗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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