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轩逸。”
“洛轩逸?”
一支粉笔飞来,但扔歪了没有砸中人。
“窗外有什么那么好看?”林颂敲敲黑板,“认真听课。”
洛轩逸堪堪回头。
白梦回站在教室后门,本来是例行检查下同学们的上课情况,不料刚好看到这一幕。她看着转笔的金发少年,总觉得他的背影都透出一股漫不经心。她的视线在后排的两个座位之间扫了两圈后,总觉得这一幕有点眼熟。
——
中午午休的时候,已经把准备好的枕头摆在课桌上的顾明汐浅浅打了个哈欠,趴下去的前一刻抽屉里的手机亮起光来。顾明汐瞄了一眼讲台上正环视教室的老师,她把额头埋在枕头上,单手摸出手机查看消息。
【饮水】:有空出来一下吗?
顾明汐下意识朝后门瞥了一眼,看到一颗黄灿灿的头一闪而过,有些匪夷所思。
【漓汐源】:咋啊哥要约架?
【饮水】:有事。
消息如此简短,让顾明汐都怀疑对面是不是本人了,她不舍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枕头,努力止住睡意。
【漓汐源】:有什么好处吗?
【饮水】:给你买奶茶。
【漓汐源】:来了哥。
顾明汐走上讲台跟老师说头痛要去医务室便溜了出来。
为了不被巡查的老师发现,两人在天台门前的楼梯上坐下。
顾明汐:“说吧,有什么事是需要我牺牲睡眠来解决的。”
洛轩逸同她讲了顾思源跟自己说要去看心理医生的事。
顾明汐听了他的话,抬头望着远处斑驳的墙面,眉头皱起:“那你想知道什么?”
洛轩逸双手交握放在腿前,大拇指摩挲着食指的指节:“比如,他到底是什么心理问题,为什么会得病……什么都行。”
他抿了抿唇:“我怕我去问他,他不会跟我讲。”
顾明汐有些为难地挠挠头:“哎呦,这个……”
“不能说吗?”洛轩逸垂下头,似乎也很纠结。
纵使他很想知道,但是如果人家不愿意说的话,他又不能强求,届时该怎么办。
顾明汐转过头来,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仿佛想在他脸上确认什么东西一般,斟酌了一番以后又平视前方。她将手伸到他面前比了个二:“得两杯奶茶。”
洛轩逸:“……”
洛轩逸撇了她一眼说行,气氛轻松了些,顾明汐才缓缓开口:“抑郁症。”她短暂回忆了下:“之前是重度,现在应该快转轻度了,或者说在轻度和中度之间徘徊,反正医生是这么说的。”
她将手搁在屈着的腿上,支着脑袋,神色复杂,不知道是脑袋太沉重,还是接下来的话太沉重。
“让我想想该从哪里讲起呢……”顾明汐手指磨了磨耳后凸起的骨头,“我哥,他小的时候是跟爷爷一起住在山上的。我哥刚出生的时候,爸妈闹着要出去创业,跟爷爷大吵了一架便离开了那座山自力更生。我爸妈感情好啊,两年后我便出生了。但是估计是碍于面子吧,我爸妈没有第一时间通知爷爷,也没有回来看看,就一直把我带在身边。后来创业终于有了起色,爸妈才带我回山上看爷爷。”
“那年我七岁,我哥他九岁。我第一次见我哥的时候,他瘦瘦小小的还没有我高,也不怎么说话,整个人就是一闷葫芦大冰块,有时候看着河里的鱼就能盯一天。但是我话痨啊我天天缠着他跟他讲话,他不理我我就自言自语。你懂我当时的心情吗?就是突然发现自己有个哥哥非常新奇,也非常高兴自己有个同龄的伴儿了。”
“后面,估计是被我烦到了吧,他终于愿意开口讲话,只不过说的第一句话是让我别一直盯着他。”
“我也很喜欢在山上的日子,特别是晚上,一抬头仿佛就能摘到星和月。我甚至求着我爸妈,让我在这边的学校上一段时间的学。他们同意了。”
顾明汐的嘴唇有点发干,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洛轩逸,你相信人性本恶吗?”
这句话冷不丁地流进入洛轩逸的脑子里,他张张嘴还没有开始说话,顾明汐又接着往下说:“接下来的事情大多是我在陪我哥在精神医院就诊的时候知道的。概括来讲,我哥得抑郁症的主要原因是——”
“校园霸凌。”
简单四个字,就让洛轩逸的呼吸滞了一瞬。
“从我哥小学一年级开始,有一帮男生以欺负他为乐。一开始是嘲讽他没有爹妈,然后就逐渐变成在他书桌上乱涂乱画,往他的抽屉里丢各种各样的垃圾,用过的纸团,啃过的苹果核,喝完的饮料瓶子……反正贼拉恶心。我哥就去告老师,结果老师说了他们几句就没管了。那帮傻逼被说了以后变本加厉,经常把吃剩的饭菜倒到他头上。”
“小地方长大的人见识少胆子也小,周围同学都只会在旁边看戏,老师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想管。很长一段时间,他每次闻到饭菜的味道就会干呕反胃,所以到现在都不怎么爱吃饭。”
“那帮逼崽子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拿我哥出气,他们把他堵在学校里最偏僻的地方,基本上不会有人路过的那种,对他拳打脚踢,专挑身体上被衣服遮盖的地方下重手,还拿那种老式的翻盖机录像。上学之前我跟他偶尔在家里玩闹,我追在他身后的时候,他会莫名开始发抖,想来也是因为这个。”
“我哥把这事告诉爷爷后,爷爷就告到校长那边去了,当时闹得很大,但那帮人只是被记过停课了。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知道爷爷是山里的老教师的,停课期间,那帮傻逼的头头,我记得叫什么蔡建呈,把爷爷的教案笔记和学习资料偷来烧了,那可是爷爷多年的心血啊。”
洛轩逸听得心梗,一时也没发现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他不断尝试着尝试着把顾明汐口中那个瘦弱的被欺负的男孩和自己喜欢的人重叠在一起。但叠在一起的仿佛不是人的身影,而是一柄柄锋利的刀子不断往他心上垒。
“拿翻盖机录像的那个也是蔡建呈。”顾明汐讲得有些难受,顿了顿才继续道:“爷爷的东西被烧后,他就不愿意再反抗了。同样的事情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最严重的一次是那帮人把他锁在一个闲置的空教室里面忘了给他放出来,他被关在那个阴暗的教室里整整一个晚上。爷爷找了他很久,他只说自己在学校里面不小心睡着了。”
“到了三年级的时候,我来了。他其实一开始很抗拒和我一起上学,但无奈又拗不过我。放学的时候,我才知道他抗拒的原因。”
“当时三年级的教室在楼上,我上楼去找他的时候,看到一帮比他高比他壮的男生将他堵在教室角落,拿那种洗过拖把的脏水往他身上泼。当时我看到的第一反应就是抄起旁边的拖把,往他们脸上招呼。但是……”
她又叹了口气:“我没打过。”
“我也记不清那天是怎么结束的,总之很狼狈就是了。我跟我哥,我们两个伤痕累累地回到家,一路上什么话都没说。我当时想的是不能揭人伤疤他不想说的话我就不问,但他当时想的却是很抱歉拖累我了。他觉得抱歉这事都是在前年我们俩一起喝酒的时候他才告诉我的。”
那天的山路好像格外难走,平时毫不起眼的坑坑洼洼变成了碍人眼的坎,好像稍不注意就会摔倒然后再也站不起来。
之后多次回忆起来,她还是想不通他是怎么走过来的,每一天每一次在这样的路上。
“后来我趁那个姓蔡的不在偷了他的翻盖机告了上去,之后劝着爷爷带着他一起去看心理医生,医生当时的诊断结果是他已经重度抑郁了。然后我又说服爸妈给他换了个学校,就在离山不远处一个小镇,新繁镇。”
洛轩逸一怔。
顾思源那年九岁,他也应该九岁。
九岁那一年,恰好是沈娅乔决定嫁给洛诚,洛诚带他们母子离开小镇开启新生活的那一年。
他逃离苦海的那一年,恰好也是顾思源挣脱荆棘的那一年。
命运多舛,他们在各自的路上颠簸辗转,缘分却又神奇地引着两人向对方靠近,交织。
“爸妈知道这些事情后其实很愧疚,他们很多次想弥补我哥,但仿佛做什么都无济于事。”她的语气颇有一种无奈感。
“初三那年,爷爷被检查出癌症晚期。”她怂了怂鼻尖,“呼吸道癌,抽烟抽的。”
那么精干老练的一个人在短短几个月内一下子瘦成了枯柴,谁能不唏嘘。
“六月份的时候,爷爷走了,同时我也得到了在国外上学学设计的名额。爸妈当时本来是想带着我和他一起出国的。但是我哥不想走,他想留在这个地方,留得离爷爷更近些。于是我走的前天晚上我们兄妹俩喝了很久的酒。”
“我挺担心他的,想留下来,但是我哥劝我走。于是我出国了,几个月后才得知我哥他……抑郁症复发,申请休学了一年。”
“当然,这些仅是我知道的部分。”
她不知道他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无论是校园霸凌的那两三年,还是休学的那一年她都不知道。如果换作她,她不一定能比顾思源做得更好。
其实,她不是那么大大咧咧的人,相反,在她随性的外表下,会敏感也会自卑,会很在意别人的看法与感受。
在国外展示设计作品的时候,会因为自己和另外一些同学的设计作品相像而担心别人会不会误会自己抄袭,作品改了一次又一次还不满意时会担心老师会不会对自己失望。
伴着这样的想法,她在某一瞬间意识到,其实自己只是在另外一个环境下长大的顾思源而已。
她偶尔质问自己:从某种角度来讲,是不是我分走了他的热闹与温暖?
她不轻不重地捶了洛轩逸一下,用警告的语气说:“这些事你别跟别人讲啊,我不管你们两个以后是什么关系,你要是敢对不起我哥,我肯定找根麻绳把你捆起来吊着打,你……你哭了?”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少年的眼尾泛红,眼底沉着一潭浊水,嘴角微颤。
仔细看的话,他的脸上还印着水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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