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无情蓦然睁眼,缓缓起身至窗扉下的铜镜前落座,轻抚着眼下那粒欲垂还留的血泪,微微笑叹:“倒是~许久不曾梦见这旧事了~”
世人只道他雪无情半面遮颜,白发红衣,却无人知晓,他其实最是厌恶那绛红之色的!
因为那是他记忆深处,入眼入心且最痛最灼热的第一抹颜色!
也是亲眼见证那人身魂,于他眼前化成了齑粉,散做了风尘的苦痛,所沁成的颜色!
从此,那人唇角的笑意与音色的温柔,还有他当年归来时,眼角凝成的血泪,也更如附骨之蛆,于雪无情身心之上,蚀骨噬魂
但他纵使不喜此色,却于入世这百年间,常年着红袍、住绯殿,连倾雪阁门下女子的衣衫,都是统一制成了这艳红色的。
身边满目赤红,不免让他有时入魇像踏进了炼狱,有时梦回又像是见着了光~
记忆的梦魇里,杀戮占了大多数,再除却九百年的孤寂岁月,剩下那为数不多的温馨,都是来源于那个人的……
可这些事,旁人不提,他就不会刻意去回忆。
当初,以他九百年修为,本不足以化得人形,也是那人在临死之前,舍了一身残血沃养于他,才让他未经雷劫直得人形,且于凡尘一战成名,威震九州!
虽得骂名,但终是做到了那人的祈盼,许了人间这百年清平。
然,距那人所期的天下永安,还尚差一步。
思绪百转间,雪无情终自记忆里抽身,努力忘记这一场幻梦,于铜镜前着以半面覆颜,再缓行出了这大殿。
此时晨光破云,微微曦光铺洒沐雪之巅,使其泛着莹莹蔚蓝,有些绚烂、耀眼。
雪无情随漫漫风雪阔步而上,渐能听得琵琶声声婉转,合着悠扬多情的歌声,由远及近。
闻此,他也未有过多打扰,待行至尽处时,就寻了方雪晶石,慵懒地斜倚而上,沐浴着晨时暖阳,闻歌悦心。
待这一曲歌尽,良久,雪无情才悠悠开口:“最近这红尘,可有何趣事?”
“唉~阁主您又不是不知,那些个玄门中人,多得是自诩正义的伪善小人,这闹出的趣事,又何止是一件两件。”歌者止曲后微微一叹,浅笑语之:“不过么,这最近闹得甚嚣尘上的,莫过于玄门之首凤鸣楼广发玉笺,邀请玄门百家长使携亲传弟子入寒山,去观摩夜天玄次徒夜璃月的天鉴之礼。”
“呵~”雪无情挽指弄发,继而以食指抚唇,微微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浅笑:“这小老儿,就这般迫不及待地,想要跟世人炫耀,他家那位传闻中的冰山徒弟么?”
“许是吧,毕竟传言中,那夜璃月是个冷心冷情,不喜抛头露面的主儿,这一次夜天玄如此作派,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随他们自去折腾吧。”雪无情又笑了笑:“不过,眼下咱们倾雪阁的募新之期,也到了。”
歌者施法将手中琵琶化做了一只耳坠大小的模样,把它坠于左耳之下,而后起身缓步行至雪无情身边,恭敬道:“前些日子,陵幽城公子那边已经来信,说一切准备就绪,问您今年的募新之仪,是照旧还是何如?”
“照旧即可。”雪无情听了歌者这话,双目微阖,似有思量,待他沉默须臾后,又言之:“罢了~横竖终局将起,不如,你也随吾去这红尘,凑个热闹?”
歌者闻言并不诧异,只打趣雪无情道:“只怕阁主您这凑热闹是假,为寻他才是真吧?”
“哈~知我者,莫若沉碧也~”雪无情谈笑之间,不免唤出了歌者名讳。
雪无情此言一出,歌者虽无恼怒,却是面有郁色,缓缓开口纠正雪无情道:“阁主,您怎地又忘了,沉碧此名,早已不存于世,而如今立于阁主眼前之身,是为孤音。”
“唉~往事已矣~”一闻孤音二字,雪无情不免思及过往种种,霎时间,纵有万语千言却不知该如何劝说,最后只得妥协道:“罢了罢了~你既愿自称孤音,那就自做孤音吧~横竖有吾与倾雪阁在,往后再也无人敢欺你、辱你。”
“那孤音,便在此谢过阁主庇护了。”
“……”孤音躬身一礼,倒打了雪无情一个措手不及。
因为……他其实并不喜欢那些个繁文缛节的,故而一时无言,任它风雪潇潇,曦光沐身。
幸而沉默不过片刻,二人身后,又闻脚步声声,二人不必回首,也能知来者何人。
原是水无心自一场大梦醒来,才刚掩去一身虚汗,就急急寻来了此处,直到见着雪无情与孤音二人,才觉梦魇已散,心情甚悦。
“兄长!孤音姐姐!”水无心快步冲到雪无情身后,拥着他时,有心酸,有喜悦,终是让她放松了心神,嬉笑道:“兄长!我方才可都听到了!你们是不是又想背着我,偷偷下山去玩儿了!”
“胡言!”雪无情假作嗔怒,戏言道:“吾明明是要光明正大地去,何来偷偷摸摸这一说?!”
“呃……”少女闻言语塞片刻,随后又缠着雪无情撒娇道:“我不管我不管!不管你们怎么去!这一次,可别想再丢下我了!”
面对少女蛮缠,雪无情不知想到了何种趣事,瞬时唇角微翘,轻抚着少女的手,言道:“好,既然你这般想去,那为兄,就带你去这红尘,走上一走。”
“可是……圣女的身体……”见他点头同意,孤音却有顾虑……
“无妨,吾自会顾着她的。”雪无情浅笑起身,轻轻牵着少女的手,往山下而去。
孤音跟在与他二人不远不近的距离上,不往前僭越,亦不会往后退缩。
蓦然,她望着面前携手的兄妹二人,自笑心语:“想必此番入世,会十分有趣了。”
毕竟,这兄妹二人,可都是凶名在外的主啊~
雪无情这厢下山不过三日,那寒山凤鸣楼中,便热闹了起来,只因今时已至惊蛰,是玄门尊主次徒夜璃月的生辰之日。
惊蛰时,寒山夜凉,却也难掩今日山中半分热情。
不信你瞧,那厢有人抱酒和诗,这边有女闻歌起舞,再有几人成群,鼓乐而以剑,或笑或闹,好不畅快。
夜颐泽身为凤鸣楼首徒,司待客之职,见得此景,自是宽心几分,至少,至今还未出现些无关之状。
可惜这宴会主角,却迟迟未到。
忽而,风下竹影轻摇,撩出一曲泠泠琴音,是由寒山启月峰内的沁竹苑外,那轻水之上的画舫船尾处,一位清冷如月的少年郎,十指拨弦而出。
琴案前的少年郎,坐姿端方挺拔,眉眼轻拢,一头墨发半散半束,以一只白玉嵌了些火色的双头雕凤羽簪别在发间。
玉簪挨着束发之处,又左右垂下两条水色丝绦延伸至膝弯处,丝绦末端绣着几尾活灵活现的火色凤羽翎花。
少年郎腰间,别着一块以凤羽为基雕刻而出的令牌,应是凤鸣楼中,亲传弟子皆有佩戴的凤凰令。
世有传言,凤鸣楼中亲传弟子下山之后,可以凤凰令召集一次玄门百家之力为已所用,当然,这也仅仅只是个传言,因为目前还并没有听说谁人做过这此事。
少年郎目之所及,毫无定点,那些穿透竹影的缕缕月光,见他神色怅惘,不由地轻抚着他的容颜,似是在问:“不知郎君心中,有何思量?”
“二师兄!”蓦然,一声呼喊扰了悲凉琴音,急促而又欢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落定在船头,惹得船身微微晃荡,溅起层层涟漪,乱了一池春水宁静。
偏偏那肇事者还不自知,急急冲到船尾,一把扑到少年郎背上,嘻嘻笑道:“我就知道,你又自己一人,偷偷躲清静来了!”
少年郎被扰了兴质,却也不恼,双手微按琴弦止音,不愠不怒道:“嬉皮笑脸、行为不端,当,如何罚之?”
一听罚字,挂在他背上的少年立马色变,忙从他身上起来,规规矩矩地在少年身边坐下,小心翼翼地扯着少年郎衣摆,讨好道:“二师兄,你看,我这都坐好了,那这罚,是不是,就免了啊?”
少年郎闻言侧目,轻瞥了一眼身边这人,心中不住自叹,明明都已是二九之年了,怎还这般幼稚黏人?
奈何自己还又磨不过这厮,只好让步妥协,道:“且看你日后行事,再议。”
“嘻嘻~如此,那便多谢二师兄啦!”这人转眼又抱着少年郎胳膊,讨好卖乖,半晌才想起了正事,一着急便跳身起来,急道:“完蛋!差点忘了正事儿!二师兄!大师兄让我来找你,他说今儿是你双十寿宴,还有天鉴之礼要授,即便你再怎样不喜热闹,也必须准时出席。”
少年郎手臂得了自由,便从袖中取了巾帕擦拭琴身,沉默片刻才道:“知道了,你且先行回去,告诉大师兄,我稍后便至。”
“那……好吧,不过,你可要快些啊!若不然耽误了吉时,最后被大师兄罚的,定会是我。”
这人猴子一般蹿上了岸,假作凶狠地威胁了船上那位少年郎一番,遂又大大咧咧地朝着来时之路跑没了影。
船上少年郎望着那消失的背影,轻叹一声默默起身,以灵力将琴送进船舱内的琴案上,才踏水上岸,理了理衣衫,朝着此时最喧闹之地,徐徐而去。
转眼席上又过几曲,之前的少年已向大师兄复了命,于人群之间吆喝一声吃好喝好,又这边去勾壶酒,那边去比个剑,虽没个正型儿,却也似群山之间一道别样风景,只让人觉得其乐无穷。
又片刻,人群中忽又热闹起来,尤其是以女子惊呼之声为首,叶颐泽并玄门众人闻声而望,这才知晓,原是因有人乘风踏月,姗姗而来~
夜颐泽扫了眼轰动人群,只觉无奈,也不知是在与谁说:“看这场面,就知璃月不喜这种场合,也非是无由的。”
人群深处,那抹随着主人灵动而舞的水色衣袂,轻盈飘渺,若是叫这周围的公子姑娘评个说道,那定然是画中谪仙,非他夜璃月难以谓也!
不过,别人如何说道,夜璃月却不在意,若不是情非得已,他是绝对不会往这人堆里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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