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雨霖铃(三)

“若他们真是泉下有知,待我见到他们,我定会赔罪。”

霍凌秋来到阅微斋外时正听见许平山最后一句愤慨之言,便推开门 ,径直走进。

许平山眼里错愕,又忧又怒,他还是没忍住怒斥:“你以为你走的是一条什么路?让这世上关心你的人终日不安,让曾经期待你的人失望,你走的分明是一条错路!”

“错路如何,死路又如何?只要我愿走,这世上便无人能拦得了我。”

他胸膛剧烈起伏,难受之际却想起裴兰瑛的话,来前她便千叮咛万嘱咐,可他仍旧憋不住气。他做不到将许平山的话视为过眼云烟,更不能像她待裴今尘那般心念其他的事。

许平山猛地站起,一手撑着桌案,脑袋气得发晕,全身的力都凝在贴案的掌心。

“你敢不敢在堂前将所有事告诉你父亲还有你母亲!”

“好了!”

宋文述喝住两人,忍受不住争吵。他以为此次许平山回京,两人能坐在一块儿好好说,却又像过去那般剑拔弩张,似乎没有和气的时候。

他们皆不愿饶过彼此,可宋文述清楚,他们是饶不了自己。

他缓下气,朝霍凌秋招手,“凌秋,过来坐下。”

面对老师,他忍住心里无穷痛苦,安安分分地坐在一旁。

宋文述看着两人疏离,长叹一口气,“能不能就当是为了我,别再争吵,尽力和气些?”

他已几近乞求,两人终于渐渐平和。

他从未觉得,和人待在一块儿竟会如此难捱。过去朝堂之上,奉君王,述黎民,纵有难关,却依旧游刃有余。可此刻,面对亲人情分,观言行背后的苦衷,竟叫他万分茫然。他能站在各自的位置上去理解去宽容,却解不开这积年累月混着苦楚的局。

几人同坐,斋内静得让人心慌。

“今日你两人都在,有什么话就今日都说了,往后……再不要提。”

他主动打破僵局,却不是岔开话,竟是让两人在此刻坦诚。他心乏了,也自知无力,与其身处其间周旋,倒不如让他们自己来。

“老师……”

他抬手,止住霍凌秋,扶案缓缓起身,“阅微斋留给你们。”

此刻两人共处,虽是舅舅与外甥,可心却离得远,嘴上更是说不出一句轻松的话来。

霍凌秋率先开口:“舅舅此次回京若是再来劝我的,便不必说了。”

那些话他早已厌烦,更不会听在心里,若是再提,只有无穷无尽的争吵。或许裴兰瑛说的对,他是不敢见他,为了避免伤害彼此,便要躲着他。

许平山不再恼,嘴里吐出一声叹息。

“我又如何劝得动你?”

他罕见地在他面前提到边疆,“去年我在江州时便听闻你夺回北州,十年失地再回朝,那时许多人称赞你,说你是大梁年轻有为的将军,还说你和你父亲一样。”

霍凌秋凝息,喉咙发紧,他分不清这样的话是在赞他,还是在怨他。

“我比不上他。”

他止不住去想那个记忆里严肃模样的父亲。那是大梁的将军,征战沙场,大梁北方得以数年不受胡人铁骑,先帝在时赐他“定北”二字。那也是他此生最敬重的人,是他这一生都想成为的人。可他违背了他的意愿,和他一样,成了一个刀尖舔血,终日在求死与求生之间徘徊的人。

许平山抬头,细观他脱去往日少年意气的硬朗面庞,此刻的他成熟,眉眼间有他父亲的冷冽坚定,亦有她母亲的倔强柔和。

“可我却觉得,你与他年轻时一个样子。”

他垂眸,脑海涌现许多朦胧往事,让此刻身处靖元十五年的他心里阵阵恍惚。那时他在军中,与霍为明一同征战,他们同样年轻,也同样血气方刚。

霍凌秋倒是见过父亲部下,也从他们口中听过他在战场的样子,他们皆说他骁勇善战,与军中将士同甘共苦,是受人爱戴的将军。十年领玉林军,有人说他们父子一样有勇有谋。

“过些日子我就要回军营。”

为免争执,他本不愿同许平山说的,可难得相见,不该不告而别。

许平山哑然,他果真是固执,连丝毫动摇都不曾有过,“你就那么不肯留在京城?”

“我没有不愿留在京城。”

他答得果断,京城有他的家,是他在边疆阵阵朔风中,声声羌笛里常念起的地方。

“那你为何要走,去年收回北州,难道还不够吗?这十年你为的不就是这件事?”

即便他在竭力压制,可心里的怨气还是透过那一声声质问横挡在两人之间。话落,思绪里却生出几分后悔。

霍凌秋张口,心中纠结一瞬,还是脱口而出:“因为我要做的不只是收回北州,我要夺下河湟,更要灭了胡人。我这一生要走的,就是这条路。”

许平山瞪目,万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一番话来,他也曾是一个将军,又怎会不知河湟是何地?更不会不知道之于大梁河湟究竟有多重要。可这是一个百年来兵家必争,此刻暂时安宁的险地。

他拍案而起,“你休想!”

桌案上的茶水激荡,险要翻倒。

霍凌秋扶住茶碗,凝望碗面细小水波,面色平静,“此事,我已告诉陛下。”

许平山激动起来,脸红一阵白一阵,“有些事你以为想做便可任性去做?你要回军营我管不住,可我告诉你,河湟之地,你绝对不能插手!”

霍凌秋已无力再去争执,起身望着他,“舅舅,我是一个将军。”

他俯身拱手,“这些年凌秋颇让舅舅费心,还请你好好保养身子,在江州也要好好照料自己。”

裴兰瑛没有去阅微斋寻他,可见他从斋内出来时眉头微皱,平静的面色之间藏着一层层痛楚,便也能猜到两人定又争执了一番。

“兰瑛,”宋玉音扯着她衣袖一角,视线短暂落在霍凌秋身上,又扭头低声,“你同他说说吧。”

裴兰瑛心里有些抗拒,也不想再插手他的纠葛。可心里对他残存的微弱善念,让她左右为难。

宋玉音不提及那些彼此心照不宣的事,见裴兰瑛默不作声,硬着头皮朝霍凌秋笑笑,“难得你们两人都来府上,便多待会儿,正巧今日早些时候我在合芳斋买了些糕点,你们定要尝尝。”

裴兰瑛察觉她有意缓和气氛,适时附和,“今日果真是有口福。”

她咬一口糕点,目光却向霍凌秋撇去。他平静地坐在一旁,嘴里嚼着绵密的糕点,腮帮子也一鼓一鼓的。他似乎不喜甜食,咽下一块儿后便喝起茶水,没再拿起糕点。

她就着茶水将糕点咽下,不再去看他,“我哥哥这些日子可有来过?”

自归宁,她就没再回家,两人已有多日未见。她心里有些怨气,裴今尘分明答应她往后定会多来看她,可许久不见人影,不知在忙些什么。

“他昨日倒是来过,不过一来就去阅微斋找翁翁,匆匆忙忙的,也没待多久,甚至连喝一杯茶的工夫都没有。”

宋玉音心里疑惑,昨日他来时面色凝重,脚底生风似地跑到阅微斋,又匆匆离开。

裴兰瑛诧异。

霍凌秋终于开口:“他与老师讲了什么?”

“这我哪里知道?昨日他一来就进了阅微斋,他与翁翁谈的,当是宫里的事吧。”

她问:“他没有去府上找你?”

他摇头,“这些日子,我没见到他。”

宋玉音思虑片刻,“定是近日公务繁忙,他没来得及去找你。”

他没再深问,也没再多想。若是宫中之事,他也不必到裴今尘跟前问,为武将,本就不该插手这些朝堂事务。十年不访,干涉御史台已是他最大的逾矩。

“再过几日就是端午,他定能休息上一日,到时你们定要都来府上,过一过端午。”

宋玉音早已盘算好,正巧今日两人在,便将这个消息当面知会一声。

裴兰瑛这才想起快要端午,笑笑应下。

来前她本想今日在宋府多待,可想到霍凌秋与他舅舅不快,便暗暗将这打算咽下,宋玉音自是理解的,没再强留。

府外马车停了许久,裴兰瑛一脚踏上轿凳,霍凌秋便伸出手想要扶她,他掌心落下一道淡色疤痕,像是旧伤,她过去不曾注意过。

她匆匆错开目光,提着裙角奋力往上一踏,掀开车帷坐在厢轿中。

“端午时……”

“那时我还在京城。”

他像是猜透了她的心思,提先回答。

“裴兰瑛,我今日又同舅舅吵架了。”

她愣住,从未料想他会主动提及,而他此刻竟有一种认错之态,让她心里有些惶恐。

他可以将所有酸楚告诉老师,或是告诉裴今尘,可她没有想到自己也会成为他的倾诉者,即便她无心再去倾听。只是她转念一想,此时的他恐怕只能将此事说给她听。

于裴兰瑛而言,即使两人成婚,有夫妻之名,但她心里清楚——她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她不会将他的秘密告诉任何人,更不会插手。这样的她,对他来说才是最好的倾诉对象。

她低下头,沉默许久,一时找不出该用何样的言语去回应他。

透过窗帷的斑驳日光落在他脸上,照透他头上的青玉冠,他似乎没有等她回复的打算,脸上也没有因她沉默的不满与局促。

裴兰瑛盯着落在自己衣裙之上的模糊影子,试图从脑海中找到一句话来安抚他,只是她脑袋一片空白,唯有沉默。她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嘴笨,更搞不清自己为何要去近他。

若是以前,她定是离他远远的,无视他的一切苦楚,甚至在心里恼怒时怨他几句。可见他将事憋在心里,难得露出可怜一角,她竟再做不出那样冷漠的事。

昨夜刺伤他的话开了一个口子,让她神魂不安。

她抿唇,扭头看他:“霍凌秋,你若真的难受,就同我说吧,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他眼里凝着细微光影,“我想待在这儿,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

而他真的如此做了,她也傻傻地跟着他如此做,两人待在厢轿里,无有言语,马车停在府外也没有下去。

裴兰瑛在心里暗暗发誓,这样的傻事,她定不会再做第二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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