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方天地倏然静了下来,裴兰瑛凝着他双眸,喉咙好似被人扼住,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故人,多么饱含回忆的一个词啊。好似在告诉她——这是他的过往,他的隐衷,这一切都与她无关。他将她拒之门外,甚至连一个理由都不肯给。
而她却是自取其辱,分明不愿知晓他的过往,可在他闭口不言时,还是生起一丝失落来。
霍凌秋朝前一步,神色间夹杂着她不曾见过的慌张,“裴兰瑛。”
“我明白了。”
她错开目光,只是在心里觉得有些可笑,“这是你的事,我凭什么过问?”
他将离京城,一心去实现自己的鸿图伟略,他能将所有的情分都割舍得很好,就连亲情都无法阻挡他,有时候,裴兰瑛其实很佩服他。
她可以脱离肉身,照见他的路,却不能告诉他——这是一条必死无疑的路。
或许是心中对他仅存的一丝悲悯,她愿在他失落时暂居身侧,在他皮开肉绽时凝望那一层一层的伤口,而在夜里,她肯对着这个她既怕又恨的人剖心吐露。可是他不愿意,对自己的脆弱与过往缄口不言,习惯沉默。
“不是这样的。”
他太荒唐了,仍要为自己开脱。
裴兰瑛重新看着他,苍白无力的话落在她耳畔。两人为夫妻,却形若陌路,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浑身被矛盾反复拉扯。
“明日……我得带她离开,我与她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蹙眉,不可置信,“你以为我是因为她而向你说这些话?”
霍凌秋茫然,她的心他实在猜不透,“那是为什么?”
裴兰瑛被他问住了,一时说不上话,纠结许久也只是痛骂他:“呆子。”
之于女儿心,他太过笨拙。过去随宋文述读书,许多义理他总是一点就通,为人处世皆是游刃有余。后来入战场,他会握刀,会举剑。可在她面前,他却像是大字不识的婴孩,提不起刀的文质书生,百般迷茫,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力不从心。
裴兰瑛转身欲离开,霍凌秋却先她一步将门关上,再落下木栓。
望着窗上雕花,门被关得连一条缝都没有,裴兰瑛惊愕,落在他的阴影里,“你要做什么?”
“你说我要做什么。”
霍凌秋转身,“裴兰瑛,许多话我现在还不能和你说。”
“我不想听。”
他不顾,兀自开口:“明日我带她去边疆,只要你答应我,往后再不想那人,把他忘了,等我回京,我就将所有事告诉你,不再瞒着你。”
哪怕他不愿承认,他心里还是不自觉期待起来。
裴兰瑛发笑,干脆利落地吐出一个字,“不。”
她冷声:“霍凌秋,你要用我的情,去换你那一文不值的隐衷。你凭什么觉得……你能和他比?”
几乎是一瞬间,他脸色就发寒起来。
气极之时的失控,他一把将裴兰瑛打横抱起,径直往墨斋内走去。
裴兰瑛其实很讨厌被他横抱,因为每一次双脚腾空,她总像是一个不善水的人被丢入浪潮,身旁唯有一根浮木,为了活下去,她不得不伸手将浮木紧绕。而在他怀里,面对他强劲的力,她每一次挣扎都是无力。
五指抓着她肩头与大腿,她脑海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阵一阵的刺痛。
裴兰瑛扭动身子,却终归都是徒劳。
绕过屏风,霍凌秋将她丢在一张软榻上。他常在墨斋,有时就在此处过夜。
裴兰瑛惊恐起身,冷不防被他按住双肩,背脊严丝合缝地贴着床榻。
她双手乱甩,指甲划过他脸颊,很快便起红痕。
“你放开我!”
霍凌秋轻哼一声,只手抓住她手腕,而后绕过她头顶,死死地将她双手扣在枕头上。
“裴兰瑛。”
他的声音哑得可怕,眼底露出一抹血红。
裴兰瑛终于实实在在地感到害怕,双肩耸起,整个人都往后缩去。可是这床榻太小,她根本无处可躲。
“将你方才说的话再说一遍,我要听。”
层层威慑扑到她微微抖动的身躯上,可她不肯败下阵来,依旧倔强,“他从不会待我这样,你不配和他比!”
一句话,将两人分得清清楚楚。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人,而在她眼里,那个无微不至关照她的人是空中明月,此刻强硬扣住她的人则是人间阎罗。
他不配,他不配。
霍凌秋只觉自己荒唐得好笑,竟要和那人相提并论,甚至要在她面前独自比出一个高下来。
思绪混沌时,他察觉自己腿上被用力撞了一下,绵绵的痛感将他心神拉了回来。
裴兰瑛抬脚踹他,双手在他掌心挣扎。
“别动!”
被点燃的气焰此刻烧得更旺。
“你放手我就不动!”
霍凌秋喉咙发紧,呼吸也变得用力,意识混乱时匆忙伸手握住她一只脚踝,顺势挽住她的腿。
裴兰瑛猛地身子一僵,心狂跳,耳根赤红。
这个姿势太过羞耻。
霍凌秋弓着腰,背脊细微抖动。
他发觉脸颊滚烫,低头看见脖根血红漫到胸口,而那最烫的藏在垂落锦缎之下,虽不可视,却凭借依稀可见的轮廓,脑海已涌现那般不可言说的样子。他瞬间收神,不敢去想。
“霍凌秋,你……”
她呼吸变得灼热急促,一股热气散在他脸颊,令他脑袋发胀。
“别说话。”
被他喝住,裴兰瑛噤声,将他双眸薄雾与皮肉赤红看得清清楚楚。
直到此刻,她才终于意识到,他们是怀有人欲的男女。
“他到底哪里好?”
霍凌秋追问,鼻息沉重难耐。
心里仅剩的一丝勇气逼她再次开口:“他待我温柔,从不会像你一样呵斥我。”
“呵……他给你一颗糖就让你神魂颠倒,裴兰瑛,你真傻。”
他喘着气,胸口再近一寸,“我何时呵斥你?”
“方才便是。”
她错开脸,“霍凌秋,你放开我。”
这话落在他耳畔,却有别样的意味。
她要离开,可他永远都不会撒手。
他垂首望见她剧烈起伏的胸脯,喉咙发哽。
“裴兰瑛,你我已成婚一月。”
霍凌秋俯身,凝望她双眸,好似要将她这个人看透了。有好几个瞬间,他恨不得扯开层层衣冠,依着身体上真实的**,凭着本性拉她畅快地大行一番**事,将心里的那团火消尽了。
可这些年来的压抑,以及对她的那份罪恶,都让他凝神竭力消去这不肯直视的念想。
他是一个疯子,一个罪人。
“你做什么?”
裴兰瑛肩头发抖,几乎不敢再去看他。
“夫妻敦伦,是人间极乐。”
裴兰瑛脑袋嗡的一声炸响,她忍着不说出口的男女事,就这么,被他毫无遮拦地说出口了。
她咬着唇,口间腥甜。
恐惧之下,她声音里已有些哭腔,“我不要。”
霍凌秋凝息,松开扣住她腿的手,屈指触碰她红透的脸颊。
她睫毛上带着几点泪珠,身体因他的触碰微颤。
“对不起。”
裴兰瑛愣了一下,她从未与他如此近,也从未在他口中听过这三字。
鼻息交缠,她直视霍凌秋的眼睛,双手也从他掌心脱开。
她启唇欲言,粗糙的指腹却触碰到她丰润的双唇。她察觉这片粗糙正划过柔软,擦去嘴角的血。
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许久过去也只是嘴唇微启,喉结滚动几遭,一个字都没有吐露出来。
“我不喜欢这样,你先从我身上下来……好不好?”
比起先前猛烈的推搡,她动作轻了许多,神态仍是戒备。
她发觉自己好似是在哄他,顿时哭笑不得。
霍凌秋伏身,捏住了她的手。
手若柔荑,肤如凝脂。
他过去只在诗句中读过,此时揉捏她的纤纤指节,他才对软若无骨有了实感。
她善琴,恐怕只有这样一双手才能拨动琴弦。而女人的手,是蚀魂的鬼。
裴兰瑛瑟缩着,不敢再动,唯恐又扰乱他心曲。
“别走。”
这一声太轻微,裴兰瑛差点没听清。
而她真的消去了离开的念头。
怎么着吧,反正明日他就要离开,反正明年她便要与他斩断纠葛。
从此往后,他们就真的是陌路人了。
那些她恐惧的,再也不会找上她。
霍凌秋紧扣她的五指,深深吞了一口气。明日离别,很久不见,他知道心中想要的她不会给,便要在此时多留恋一会儿。而她竟奇迹地不再挣扎,静静地躺在他身下。
“裴兰瑛……我没有过女人。”
他似乎在迫切地向她证明些什么,仓皇地阖眼。
裴兰瑛拇指蜷屈,按了按他的指骨。
这只手,曾挥过剑,也沾过血,此时却握住她的手。刀光剑影是她未见过的,战场的样子她也不愿去想。
“你以后会有别的女人。”
霍凌秋喉咙一窒,笑了笑。
他没再说了,只是弓腰垂首,感受到她胸口起伏。
裴兰瑛闭眼,温热的鼻息打在她脖颈的敏感之处,她分不清胸口那块儿剧烈的心跳究竟是谁的。
思绪平息时,脖颈处的刺痛让她猛地睁眼。
他要将她过去留在手腕的痛还给她,他竟在咬她。
又痒又痛的陌生感受从脖颈传至颅内,缓缓散漫全身。
裴兰瑛拍拍他肩膀,想要推开他。
“你别,你别咬这儿……会被人看见。”
咬在她身上的力道又重了些。
纵有衣衫避体,透过身体那细微变化,以及脖颈的刺痛,她都觉得层层衣衫宛若被人剥去,令她难以自容。
“霍凌秋,你以后再不能对我这样。”
“我……不喜欢。”
不喜欢他,还是不喜欢此般触碰,抑或是两者皆有。
霍凌秋不想去纠结。
他松口,凝着自己落下的印记。抬头,才看见她眼角泪痕,心不可自已地紧缩一下。
“对不起。”
“你只会说对不起。”
她的脖颈纤细,仿佛一拧就要折断,而他竟重重地在白皙柔软处留下刺目齿痕,他真的不是人,连他自己都想痛骂。
霍凌秋撑榻起身,慌乱无措地坐在榻上,又火急火燎地挪手,用衣袖遮挡让他耻于开口的地方。
裴兰瑛匆忙起身。
他们皆不敢看彼此,像是两个不通人事的初来者。
裴兰瑛说不出话来,眼神乱晃。她拉扯衣领,企图遮盖那块狼藉。
他声音沙哑,“出去。”
来不及细察是否掩盖住,裴兰瑛就下榻狼狈地跑开。
她不敢去回想方才混乱的光景,脑中一片白茫,可她知道,这个人和从前再也不一样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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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行香子(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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