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吃饭时,裴兰瑛几乎一整日都待在房中。而她散开几缕头发,刻意挡住那块儿狼藉。
霍凌秋每次去看,便见齿痕若隐若现,只是碍于旁人,他不好多言。
许多次,他都能察觉裴兰瑛向他投来又匆匆躲闪的目光。他心里说不上是愧疚,反倒像是劫后余生的快意,更生出要细细凝视自己印记的渴望。
晚些时候,邓姝来墨斋寻霍凌秋。
她今日一早便来到霍府,受其款待,实在感激不尽。女子心思总要比男子细腻许多,她能察觉这一日裴兰瑛的不对劲,可两人初次相见,对彼此太过陌生,她不知该如何向裴兰瑛解释。若是直言,恐怕会吓着她,也怕是自作多情,让人困扰。
侍女领她去墨斋,伸手叩门。
不多时,斋内人应声:“进来吧。”
邓姝抬脚迈进,见霍凌秋坐在案边,将将放下毫尖染墨的笔。
他抬眸,看向一旁的椅子,示意她坐下。
虽在霍府,邓姝却一整日心里不得安宁。她从丹州长途跋涉入京,足足费了一整月,而贸然来霍府找霍凌秋,实在是穷途末路,无奈之举。
她是丹州人,在京无有亲朋,若要说相识之人,恐怕只有霍凌秋一人。可两人只是五年前见过一面,她没有把握霍凌秋记得她,更不确定他真的能对自己施以援手。
只是幸好在提到冯四安时,霍凌秋认出了她。
邓姝纠结一番,“霍将军真的要带我去边疆?”
“京城你待不得。”
霍凌秋清楚,京城于她就是地狱,念在那人情分上,他不能让她白白送死。
“可只有在京城,我才能……”她喉咙发紧,说不出口那大逆不道的话。
她吸口气,尽力压制自己心里的那团悲意,“喜娘如今下落不明,就算不能知道她在哪儿,也该让我知道她如今……是死是活。”
霍凌秋说不上来,邓姝于他,无非是过去仅有一面之缘的人。可在见到她,他还是猝不及防地想起那个不该想起的人。
那个人,罪孽深重,十恶不赦。
五年了,这世上几乎所有人都将他当作罪人,纷纷怒斥他、痛恨他。可霍凌秋不忍将这些罪责扣在他头上,更骂不出口。于是再见到有人说他非罪人时,霍凌秋心里竟有近乎庆幸的惶恐。
但他依旧不能给她一丝一毫的希望。
“你留在京城,无非是跟她一起死。”
死,是常人之所惧。
可显然,这不是邓姝恐惧的事,行至如今,她已经和死人没有分别,她也不觉得自己这条命有多珍贵,反而是她周身残败时唯一能拿得出来的东西。
“我要找喜娘,若能让她活着,我宁愿死。”
霍凌秋思绪颤动一下,“你们一个个为什么都想要死?”
徐诲想,岳安书院四十余位书生想,那个罪人想……
而此刻邓姝告诉他,她想。
“帝王之死能变天,士人之死能动地,小人之死或许轻微,可有时亦有成浪之力。”
“我想用我的命,陪着喜娘,甚至是……帮帮他。”
霍凌秋惊愕,她太过天真,竟想用自己的命去搏一个不可能。他想要告诉她,无论是喜娘,还是她,她们的命都一样微不足道,在重山面前是蜉蝣,在天地面前是浮尘。
“他的事你不能想。”
邓姝再不说话,她其实也知道自己有多么荒唐可笑。
“喜娘的消息我会帮你,可无论是生是死我都不能干涉,而他的事,我不能管。”
他冒不了这个险,愿在此事上帮她已是极限。
“我明白,霍将军肯不计过去收容,我真的感激不尽。可是霍将军,我明日跟你去永州,此事若是被旁人知晓,你该如何?我不能害了你,否则我永远都不能宽恕我自己。”
她不自觉哽咽,“今日来府上找你,我只想知道喜娘的消息,其余的我不敢肖想。所以……我不能跟着你去永州。”
半晌,“你不是想要帮冯四安吗?留在京城你只有死路一条,可若是去永州,你还能暂且活着,有机会用你的命掀起风浪。”
他咽下一口气,“是生,是死,你自己选。”
她浑身像是被什么东西包裹住似的,四肢僵硬。
“夫人……都知道吗?我今日见她闷闷不乐,想必是误会了什么,若真是如此,我必须得跟她解释。”
霍凌秋屈了屈指,“她没有,此事不是因为你。”
“可夫人总避着将军。”
他没想到邓姝能敏锐察觉到这儿,也对,裴兰瑛除了偶尔同邓姝讲话,对他便是爱搭不理。
可他总不能告诉邓姝,是因为他这个疯子早晨咬了她,惹得她不快。
“那是因为我,因为我什么都不告诉她。”
“将军真的要瞒着夫人吗?”
她接连发问,霍凌秋忽然脑袋混乱,回答不上来。
他想起成婚之前裴今尘说的一番话,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让裴兰瑛卷进风波。
“她……不需要知道。”
天色渐渐暗去,霍凌秋落笔时,窗外已是昏黑。
他打算今夜在墨斋睡下,起步绕到屏风后,便借着昏黄烛光看见榻上狼藉。他仿佛能依稀从床榻乱皱间忆起裴兰瑛的样子,记起她走后自己的无措荒唐。
才想一瞬,头昏脑胀,面红耳赤。
他猛地转身,大跨步走出墨斋。
—
今夜伺候裴兰瑛洗漱时,春棠看见她雪白细腻脖颈处惹眼的齿痕,不必想,春棠也知道是何人留下的。
那齿痕一日未消,春棠看着都胆战心惊,心里不由得暗骂霍凌秋不懂爱惜女子。他怎能如此咬她?还惹得她整日闷闷不乐。
春棠端着水盆缓步在檐下,迎面撞上霍凌秋,心一缩,生怕他看出她心里的痛骂。
他穿着黑色睡袍,从远处看,整个人都好似要融进黑灰的夜里。
春棠猛地停步,垂首轻声:“将军。”
没等她抬头,霍凌秋便接过她手中水盆,推门走进房中。
望着他宽阔的背影,春棠上前将门关上,心里一阵后怕,暗自祈祷他今夜能怜香惜玉些,万莫再让裴兰瑛生气。
内室点着几盏灯,亦有燃香。
裴兰瑛穿着单薄的月白睡袍,侧躺着,乌发如瀑散在床榻上。
霍凌秋将水盆放在一旁的木架上,他动作很轻,不愿打搅她。
听见声响,裴兰瑛扭头,一见是霍凌秋,便连忙转头,缩在被中。想起白日那一遭,她仍心有余悸。
霍凌秋撩袍坐在榻边,拉扯裴兰瑛身上的被子,两人僵持一会儿,她忽怄气似地撒手,将身子蜷缩起来。
她一言不发,浑身透露着一股旁人勿近的气息。霍凌秋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伸手抚了抚她柔软的长发。
“让我看看那块儿。”
霍凌秋支榻伏身,触碰她的肩。
她虽仍不直视,掐住胳膊的五指却松了松。
白日触碰,仿佛撕开了两人过去的男女防。裴兰瑛松懈下来,闭着眼睛默默地扬起脖子。
发觉她不再抗拒,霍凌秋慢慢掀开挡在脖颈伤处的长发,终于看见自己留下的齿痕。
比起最初,它淡了许多,可又生出几点血红来。
他已不记得自己使了多大的力,发了多深的怨,可在细观齿痕时,他既后悔又酣畅。
“可有上药?”
裴兰瑛感受他正在摩挲那块痕迹,痒得发颤。
“惺惺作态,不过是咬痕,用不着上药。”
她竟听见一声笑,她那么生气,这人竟还笑得出来?
她不惯着,坐了起来,“霍凌秋,你是狗吗?!”
霍凌秋显然被这一声饱含怨气的怒骂喝住了,直直望着她泛起红的双眸。她正咬唇,像是想要将他吃了。
他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下意识地挽袖,将自己裸露的小臂伸到裴兰瑛面前。
“你咬我吧,多用力我都不怨。一个不够那就两个三个,咬到你解气为止。”
见他一副别无他法,乖乖束手就擒的模样,裴兰瑛欲哭无泪,更是气得说不出话来,只好抬手用力拍他,在他小臂留下一片红。
到底是女儿家,用的力也不大,跟挠痒痒似的。他甚至想让她多打几下,企图让自己心安。
等待许久,只见她眼底晶莹。
霍凌秋忙起身,又觉得自己这副狼狈样子万分可笑。他拧干巾帕,折身回到原处。
“我给你擦擦。”
“我自己来。”
霍凌秋躲开她欲夺的手,拖着她后脑,另一只手细致地擦一擦她的脸,她的手还有脖颈。
说不清缘由,裴兰瑛竟平静地接纳他的触碰。带点暖意的湿润巾帕擦拭脖颈那刻,她难以自抑地想起白日他伏在身上的模样。帕上未拧的水落在皮肉上,顺着脖颈滑到胸口,又藏在薄衣遮蔽之处,落下一路的痒意。
裴兰瑛猛地回神,懊悔方才的荒唐。
她重缩回被中,混乱地暗念清心经文。
霍凌秋放回巾帕,凑近床榻时听见微弱的嗡嗡声,“你在做什么?”
裴兰瑛抿唇,阖眼。
灯烛被一个个吹灭,房内暗了下来。
寂静许久,裴兰瑛以为霍凌秋已然离开,松了口气。
倏然,她听见脱去鞋袜的声响,紧接着便感觉到身侧有人躺下。这是她第一次清醒地与他同床而卧,合上的眼此刻闭得更紧。
所幸他没再动,静静地躺在一旁,只有微弱呼吸声。
夏夜幽寂,四方天地唯有被褥窸窸窣窣的声响,或许是在夜里,所有感官都变得敏锐,所有声响都被放大,裴兰瑛不敢再动弹。
瓦檐上吹过几缕风,细弱的脆响入耳,裴兰瑛顺势扭头,借着月色窥视,薄薄月光在他身上显得异常柔和。
他闭着眼,双手搭放在肚子上,睡得安稳。
裴兰瑛小心翼翼起身,分出小块被子,轻轻盖在他身上。
灰黑之下,她没能察觉这个骗子嘴角难抑地扬起一抹浅笑。
还未收手,一只宽大的手掌便握住她小臂,他使力轻拉,将裴兰瑛带入怀中。
她结结实实砸在他胸膛上,脸颊泛起疼意,心更是跳得厉害。
头顶传来一声轻得像窗外微风的笑。
霍凌秋按住她后背,嗅了嗅散在自己脸颊上混着皂香的柔软乌发,顺势侧身将她揽抱在怀中。
怀中温度暖了起来,他心里升起前所未有的满足。
相比白日,今夜皆着单薄睡袍的触碰更深入皮肉脊髓些,裴兰瑛手足无措地挣扎几下,都被他一一按住。
她浑身僵硬,只有那一颗心的跳动在提醒她还活着。她混乱动弹,落在她背脊与腰侧的手渐渐收紧,将两人带得更近些。
霍凌秋下巴搭在裴兰瑛头顶,呼吸愈重。她屈腿,意图与他拉远点距离,膝盖却倏尔间触碰到他大腿。
她实在退无可退,避无可避了。
又是那难以启齿的混乱,“你别动。”
她压着点儿声,恼意不减,“你放开我!”
“裴兰瑛,让我抱一会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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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乌夜啼(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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