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微的指尖还攥着半片被风吹落的苍松针叶,那针尖的锐意刺得掌心发麻,却远不及心口那股憋闷来得汹涌。
她在玄霄峰下的石阶上坐了约莫半个时辰,青石砖被晨露浸得冰凉,寒气透过薄薄的外衫渗进骨缝,可她浑然不觉,只盯着石阶缝里一簇倔强的苔藓发怔
一道清冽如松风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疲惫,仲微才猛地回神,僵硬地抬起头。
是溟华。
他没穿宗门的流云袍,只着了件素色的棉麻长衫,领口和袖口沾了些山间的草屑,想来是刚从后山练剑回来。
墨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着,几缕碎发垂在额前,遮住了那双素来澄澈的眼眸,可即便如此,仲微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这张脸,她从记事起就刻在心里,是那个会摸着她的头说“小微要好好练功”的父亲,也是此刻站在她面前,眼神里带着陌生的玄霄峰弟子。
仲微的喉结动了动,想说些什么,比如“为什么魔族会消失”,又比如“你还好吗”,可话到嘴边,却只剩一片干涩。
她看着溟华,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最后还是狼狈地低下头,将脸埋进膝盖,只留给对方一个单薄的背影。
风穿过松林,卷起地上的落叶,沙沙声像是谁在低声叹息。
溟华站在她面前,没有立刻离开,他的目光落在仲微微微颤抖的肩膀上,那模样像极了幼时被师兄们欺负后躲在桃树下的小师妹,让他心头莫名一软。
“别难过了。”溟华的声音放得更柔了些,他往前挪了半步,伸出手想拍一拍仲微的肩膀,可指尖在离她衣衫还有一寸时又顿住了。
他还不知道这个突然出现、一口咬定他是她父亲的姑娘是谁,这般亲近似乎不妥。
“虽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相信你。”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炸得仲微猛地抬头。她的眼睛里还蒙着一层水汽,睫毛湿漉漉地垂着,可眼神却亮得惊人,直直地看向溟华:“你相信我?”
“对。”溟华点头,他的目光很认真,没有半分敷衍,“不论是你说我是你的父亲,还是说未来会有仙魔大战的事,我都相信。”
仲微的心猛地一沉,悬在半空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可新的疑问又涌了上来。
她张了张嘴,刚想问“那你愿意跟我一起想想怎么阻止未来的灾难吗”,就被溟华打断了。
溟华朝着不远处的竹林偏了偏头,压低了声音:“你看见那边那个人了吗?”
仲微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竹林边站着一个穿素白道袍的青年,手里握着一柄拂尘,眉眼间满是严肃,正时不时朝这边瞥一眼,那眼神像极了书院里管纪律的先生。
“那是我师弟,清华。”溟华的声音压得更低了,还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无奈。
“他从小就少年老成,最讲究规矩,要是让他知道我跟一个身份不明的姑娘说这些未卜先知的话,肯定又要拉着我讲半个时辰的宗门礼法。所以就算我相信你,也不能让他知道。”
仲微顺着他的话看向清玄,见对方又朝这边看了过来,连忙点了点头,还下意识地往溟华身后躲了躲。
她现在可不想再被人当成“胡言乱语的疯姑娘”,尤其是在溟华相信她之后。
溟华看着她这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转身走到旁边的一块青石上,伸手拂去石面上的落叶和晨露,然后坐下,对着仲微招了招手:“过来坐吧,说说。”
仲微愣了一下,走到青石旁坐下,她的裙摆蹭过石面,带起几片碎叶。“说什么?”
“就是你说的,我是你父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溟华的手指轻轻敲击着石面,节奏缓慢,像是在梳理思绪,“还有你提到的未来,仙族会和那什么魔族开战,具体是从什么时候?”
仲微抿了抿唇,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那里还留着方才攥针叶的痕迹。她深吸一口气,终于缓缓开口,将自己的经历一点点道来。
“我出生在太微四千三百年,那时候的玄霄峰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仲微的声音很轻,带着对过往的追忆,“我记事起就跟着你生活,住在魔界未央宫,你从来不让我出去,只教我读书、练功,还有怎么辨别那些有异心的人。”
“有一次我偷偷跑出去,看到魔界外的村子被烧得一片狼藉,到处都是尸体,后来才知道是仙妖内讧所致。我吓得躲在树后,是你及时赶来,把我抱回去。那天你第一次对我发脾气,说外面太危险,以后不准再乱跑。”
溟华的手指顿住了,他眉头微微蹙起,眼神里满是震惊。
他从未想过未来会是这样,那个只会跟在师兄身后撒娇的自己,竟然会变得如此严厉,还带着一个孩子生活在魔界。
“后来我问你,为什么外面会有那么多死人,为什么我们不去救他们。”仲微的声音有些发颤,她抬起头,看着溟华的眼睛,“你告诉我,玄霄峰没了后你就丢了救人的心,所有的师弟师妹都死了。我问你是谁干的,你沉默了很久,最后说……是你亲手覆灭的。”
“我那时候不懂,为什么你要亲手毁掉自己的师门。直到半年前,山谷里来了一群仙门中人,他们说你是叛徒,要抓我要挟你。你为了保护我,把我推进了极恶之渊。”
仲微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块残缺的玉佩,递到溟华面前。那玉佩是暖白色的,上面刻着半个“溟”字,边缘还有被利器划开的痕迹。
“这是你给我的,说只要我拿着它,你就能认出我。”
溟华接过玉佩,指尖触到玉佩的瞬间,一股熟悉的灵力传来,让他心头一震。
他看着玉佩上的刻痕,那是他十六岁时,师父亲手为他刻的本命玉佩。
“原来是这样。”溟华喃喃自语,他将玉佩还给仲微,眼神里满是复杂,“你是通过那个门来到这里的,而现在是三百多年后……在你的时间里,仙族独大已经成为了历史,而我,也只存在于过去?”
仲微点头,她的眼眶又红了:“大概就是这样。”
提到师门,溟华突然想起什么,他看着仲微,眼神里带着急切:“那在你的时间里,我师兄弟们都如何了?还有师父,她……”
仲微听到这话,原本还带着些许光亮的眼神瞬间暗了下去。
她低下头,手指紧紧攥着衣角,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溟华看着她这副模样,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他猛地站起来,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他抓住仲微的肩膀,声音沙哑:“你倒是说啊!我那么大的师门,难道都没了?几百个师弟师妹们,都死了?!”
仲微被他抓得肩膀发疼,可她更心疼此刻的溟华。
他还不知道未来的悲剧,还对师门充满了期待,可她却要亲手将这个残酷的事实告诉他。
“我小时候问过您。”仲微的声音带着哭腔,她不敢看溟华的眼睛,“您说都死了,还说……师门是您亲手覆灭的。”
“不可能!”溟华猛地松开她,后退了一步,他的脸色苍白,眼神里满是不敢置信,“我怎么可能亲手覆灭师门?师父待我如亲人,师弟师妹们也都敬重我,我怎么会……”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见一只青羽鸟从远处飞来,那鸟的爪子上系着一块明黄色的绢布,是玄霄峰的紧急传音符。
灵鸟落在溟华的肩膀上,轻轻啄了啄他的衣领。
溟华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混乱,取下灵鸟爪子上的绢布。
展开一看,上面的字迹潦草而急促,是师弟的亲笔:“玄霄峰结界异动,西侧阵眼松动,弟子巡查时失踪两人,速归!”
溟华的神色瞬间变得凝重,他将绢布攥在手里,绢布的边缘被他捏得皱起。
他抬头看向玄霄峰西侧的方向,此刻那里隐约有灵光闪烁,显然是阵法不稳的迹象。
结界是玄霄峰的根基,阵眼松动若不及时修复,不仅会让山中灵气外泄,还可能引来邪修窥探。
“我马上到。”溟华对着灵鸟低声说了一句,灵鸟叫了一声,振翅飞向玄霄峰。
他转身看向仲微,眼神里带着歉意和担忧:“小微,门内出事了,结界阵眼松动还丢了弟子,我必须回去帮忙。”
仲微看着他,心里又急又怕,她虽然不知道此刻的危机是否会通向未来的悲剧,但结界松动、弟子失踪,显然不是小事,万一溟华在处理时出了意外,那未来的一切都无从谈起。
“我跟你一起去!”仲微抓住溟华的衣袖,眼神坚定,“我知道一些阵法基础,还能帮着留意周围动静,说不定能找到失踪的弟子!”
溟华皱了皱眉,他知道仲微说的是实话,可结界附近情况不明,失踪的弟子下落未卜,他不能让她冒险。
“不行,太危险了。”他轻轻拨开仲微的手,从怀里掏出一张黄色的传音符,塞进她手里,“你待在这里,不要乱跑,保护好自己。这个传音符你拿着,只要捏碎它,我就能感应到你的位置,有危险随时叫我。”
说完,不等仲微再开口,溟华足尖一点,身形如箭般朝着玄霄峰飞去。
他的衣袍在空中划过一道残影,很快就消失在松林尽头。
仲微握着手里的传音符,指尖传来符纸的粗糙触感。
她看着溟华消失的方向,心里的担忧越来越重。
她不能让溟华独自面对未知的危险,就算是冒险,她也要去玄霄峰,至少要在他身边,万一出事,她还能帮上忙。
想到这里,仲微不再犹豫。她将传音符小心翼翼地放进怀里,然后运转体内的灵力,朝着玄霄峰西侧的方向追去。
她的速度比溟华慢了许多,只能尽量贴着山林飞行,避开宗门弟子的视线。
玄霄峰的西侧结界在一片茂密的竹林旁,此刻那里已经围了不少弟子,他们手里握着法器,神色紧张地盯着结界上闪烁的灵光,几个年长的弟子正蹲在阵眼旁,试图用灵力修复松动的阵法,可阵眼周围的灵光忽明忽暗,显然效果不佳。
仲微躲在不远处的一棵松树上,正想找机会靠近溟华,却突然看到下方的山道上走来一群人。
为首的少年穿着一身暗红色的锦袍,腰间挂着一块成色极好的玉佩,身姿挺拔,眉宇间带着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沉稳,正是她半个月前在山下遇到的九方钰。
只是此刻的九方钰,和半个月前相比变化太大了。那时他还穿着粗布衣衫,脸上带着泥土,像个流浪的小孩,可现在,他不仅穿着华贵,身边还跟着四个穿黑色铠甲的侍从,每个侍从手里都握着长枪,神色恭敬地跟在他身后,一看就身份不凡。
仲微心里疑惑,她从松树上跳下来,快步走到山道旁,对着九方钰喊道:“九方钰?你怎么在这里?”
她的声音刚落下,就见一个侍从猛地上前一步,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上,眼神凶狠地盯着仲微:“放肆!城主大人也是你能直呼其名的?”
“城主?”仲微愣住了,她看着九方钰,眼神里满是惊讶,“你当上城主了?”
九方钰原本正低头和身边的侍从说着什么,听到仲微的声音,猛地抬头。
当他看到仲微的瞬间,原本沉稳的眼神瞬间亮了起来,他连忙喝退身边的侍从:“退下!她是我的朋友,不得无礼!”
侍从们闻言,立刻低下头,往后退了两步,不再说话。
九方钰快步走到仲微面前,他的脚步有些踉跄,显然是太激动了。
不等仲微反应,他就伸手抱住了仲微的腰,将脸埋在她的怀里,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姐姐!你怎么消失了这么久?我找你找得好辛苦啊!”
仲微被他抱得一愣,她能感觉到九方钰的身体在微微颤抖,显然是真的担心她。
她轻轻拍了拍九方钰的背,安慰道:“我没事,就是之前遇到了点麻烦,没来得及跟你说。”
仲微突然想起刚才侍从的话,她推开九方钰,上下打量着他,“你怎么当上城主了?才半个月不见,你变化也太大了吧,厉害啊小孩。”
九方钰被她夸得脸一红,他挠了挠头,眼神里带着几分骄傲:“还是多亏了姐姐给我的法器。”
“上次我拿着它,在山下遇到了一群流民,他们被山匪追杀,我用法器的灵力帮他们打退了山匪,后来他们就跟着我,还说要让我当老大,保护他们不受欺负。”
“我的城池就在这山后,是用青石砌的城墙,上面还刻了姐姐教我的防御阵法,能挡住山匪和野兽。”九方钰说着,眼神里满是期待。
“姐姐要去看看吗?我还给它想了一个名字,叫九方城,因为我姓九方,又希望它能庇佑八方百姓……姐姐,你觉得怎么样?”
“九方城?”仲微听到这三个字,像是被一道冰锥刺中心口,脸色骤然发白,连呼吸都顿了半拍。
这两个名字像缠绕在她骨血里的噩梦,瞬间将她拉回在高陵当国师的那段日子。
那时的她,被九方台的人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他们出手狠辣,不问缘由,只认她的脸。
有好几次,她都差点死在他们的刀下,若不是身边的人拼命护她,她根本活不到现在。
难道九方钰现在建的九方城,会和未来那个追杀她的“九方台”有关联?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吓得仲微指尖发凉,她抓着九方钰的手臂,声音都带着颤:“你城里……不会有一个叫七鬼的人吧?”
九方钰被她抓得一愣,他歪着头,皱着眉仔细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眼神里满是疑惑:“七鬼?我从没听过这个名字啊。姐姐,他是谁?是你的朋友吗?”
“不是不是!”仲微连忙松开手,往后退了半步,她用力摇着头,手还下意识地摆了摆,生怕九方钰再追问下去,“我不认识他,真的不熟,就是刚才突然想起这个名字,随口问问。”
她不敢说实话。
她怕吓到九方钰,更怕自己的话会像诅咒一样,让九方城真的变成未来那个可怕的九方台。
九方钰看着她这副慌乱的样子,眼神里的狐疑更深了,可他见仲微不愿多说,也没有再追问,只是点了点头。
他看着仲微,又想起刚才的邀请:“姐姐,那你还是去城里逛逛吧?我让厨房给你做好吃的,还有刚酿好的梅子酒,你喝一点暖暖身子。”
仲微心里还惦记着玄霄峰西侧的溟华,哪里有心思去逛九方城。
她摇了摇头,语气带着几分急切:“不了,我有事要去玄霄峰一趟,那里结界出了问题,还丢了弟子,我得去看看。等我忙完了,一定去找你,好不好?”
九方钰听到她要去玄霄峰,眼神里闪过一丝担忧:“玄霄峰?我刚才在山下就听说了,那里成为了战场,很危险的。姐姐,要不我让侍从跟你一起去?他们都是练过武的,能帮你挡一挡山匪或野兽。”
“不用啦,我自己能行。”仲微笑了笑,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你放心,我有自保的本事,不会有事的。”
九方钰见她态度坚决,也不再劝她。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玄铁令牌,那令牌有巴掌大小,上面刻着“钰”字,边缘还镶嵌着一圈银色的纹路,阳光照在上面,泛着冷硬的光,这是九方城的城主令牌,是他权力的象征。
“姐姐,这个你拿着。”九方钰将令牌递到仲微面前,眼神格外认真,“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事,只要你拿着这块令牌,就能号令九方城的所有子民。要是你在玄霄峰遇到危险,就往山后跑,九方城的人会保护你的。”
“不行,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仲微连忙推辞,她知道这块令牌的分量,那是九方钰作为城主的根基,怎么能随便给她。
九方钰却不管她,他直接将令牌塞进仲微的手里,然后后退了一步,对着她挥了挥手:“姐姐你拿着就好,我得回城里处理事了,不然长老们又要催我清点粮仓了。”
说完,不等仲微再把令牌还给他,九方钰就转身跑了。
他的侍从们也连忙跟上去,脚步声越来越远,很快就消失在山道的尽头。
“九方钰!你等等!”仲微握着令牌,对着他的背影喊道,可九方钰却没有回头,只留给她一个匆匆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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