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闻青郢靠墙假寐一夜,肩颈酸软,活动一下臂膀,下楼买了吃食,回到房中。朝云仙子与温鸣涧一夜无眠,见闻青郢进来,面露惊慌,双双唤了一声“雁来”,却不知说什么好。
“莫怕。”闻青郢温声说道,走到二人身边,扶起二人上身,解开肩膀和手肘的穴位,将两份吃食,分别放在了二人掌中。
只见两份吃食,各不相同,分明是照顾二人口味,分别买的。温鸣涧面色发白,朝云仙子也手指颤抖,抬眼看向闻青郢,说道,“雁来,要,要杀我们了么?”
闻青郢身形一顿,摇头说道,“你们就当我受伤,性情大变吧。这三日中,不要怕我,随心所欲便是。”
“为何是三日?”朝云仙子眉头一皱,看着闻青郢笼着愁绪的温和眉眼,忽然若有所觉,心头猛地一跳,试探道,“你……不是雁来吧?”
闻青郢微微讶异,无奈一笑,叹道,“不愧是朝云,聪颖至极。猜得不错,我的确不是你们认识的闻雁来。”
话音未落,两份吃食如同暗器,裹挟劲风,势如破竹,直向闻青郢袭来。闻青郢又叹一声,出手如电,一左一右,将吃食拎在掌中,说道,“受制于人,何必委屈自己?其中无毒,不信我可以先尝一口。”
“哼,”朝云仙子冷笑一声,面色阴沉,说道,“谁知你是否先服了解药,又或许你吃的那口,偏偏无毒。退一步讲,就算真的无毒,你将我二人困于此处,究竟有何图谋?”
“也罢,身为神仙,饿个三日,也死不了。”闻青郢摇头叹道,“有何图谋,不必揣测,过个几日,你二人自会知晓。”
“鬼鬼祟祟,雁来自会替我们报仇!”温鸣涧满脸凶狠,大声吼道。
“好好,雁来为你们报仇。”闻青郢敷衍地摆手,将吃食放在二人能够到的地方,转身坐下,倒一杯冷茶,慢慢地抿起来。
温鸣涧破口大骂,朝云仙子阴冷地看着闻青郢,忽然抬手制止温鸣涧的骂声,开口说道,“神力相仿,还有承影,只是性情极其软弱,比不得雁来半分。你究竟是谁?我警告你,敢妨碍雁来,我朝云仙子有一万种方法,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闻青郢一哂,说道,“当真什么都瞒不过你。只是朝云,这个世界,难道不是本身就求死不能么?”
朝云仙子一怔,心中忽然腾起了一种极其古怪的感觉。世人常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是生死由天,这句话岂非悖论?朝云仙子越想越觉得细思极恐,看着垂眸端坐的闻青郢,脸色逐渐变得煞白。
闻青郢一眼便知朝云仙子心中所想,不禁感叹无论哪个世界,朝云仙子都同样冰雪聪明。镜界诡异,镜界之人身不由己,极难善终,现实与镜界不可两全,此界不该存在,待出去之后,定要寻遍古籍,毁掉镜界才是。
“你也是雁来,对么?”过了许久,朝云仙子忽然没头没尾地问道。
温鸣涧大惑不解,转动眼珠,看向朝云仙子。闻青郢无奈苦笑,点了点头。
温鸣涧登时大骇,瞪视闻青郢,颤声道,“雁来,你,你又有何新主意么?”
“不对,他并不是抓我们来试私刑。”朝云仙子抢先说道,盯着闻青郢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慢慢说道,“他是雁来,但不是那个雁来。他是一个……我们从未见过,软弱不堪,任人揉圆搓扁的闻雁来。”
说完这话,朝云仙子观察着闻青郢的反应,眼睛逐渐睁大,忽然伸出猩红的舌尖,重重舔过上唇,与之前体贴入微的模样大不相同,仿佛撕掉了面具,终于露出了恶毒的内里。朝云仙子眯着眼睛,看向闻青郢,话尾带着小钩子,说道,“闻雁来,你怎么过来的?你那个世界什么样,我能去看看么?真是好奇,到底怎样的世界,才能养出像你这般痴傻的人。”
闻青郢默然不语,朝云仙子有些着恼,目光扫过闻青郢握着茶盏的手,用力到指尖发白,朝云仙子忽然笑了,说道,“雁来啊雁来,你与我关系很好吧,同鸣涧也不错?毕竟连我二人的喜好都记得如此清楚。那你可知晓,这里的雁来,那个白赤头发的妖怪,你知晓他是怎么对待我们的么?若你想听,我便细细与你讲来。”
闻青郢心中发苦,仍是垂首不语。朝云仙子露出一个阴狠的笑,满脸恨意,说道,“他永远都有层出不穷的新花样。我们越是抗拒,他越是兴奋,唯有俯首帖耳,假意逢迎,至少表面上心甘情愿,他也许会失了兴趣,放我们一马。我与鸣涧,哪个不是天生坏种?只是比起他来,我们简直是慈悲为怀的圣人了。”
闻青郢喉咙干涩,在朝云仙子仇恨又玩味的目光下,丢盔弃甲,半晌吐出了“抱歉”二字。
朝云仙子惊咦一声,面上划过一丝难以置信,随即咯咯直笑,说道,“你倒是有趣儿。哎,像你这种人,是不是恨死了闻雁来,能不能救救我们,把他杀了?”
此言一出,温鸣涧大惊,急忙去捂朝云仙子的嘴,急声道,“朝云,慎言!万一此人就是雁来,故意引你说错话,到时候罚起来,我也不能幸免!”
朝云仙子一把扯开温鸣涧的手,轻蔑道,“温鸣涧,你当真没有脑子。你仔细看他,他在难过,他在害怕,他听不得这些,他的心在痛!雁来铁石心肠,对,这是闻雁来,但绝不是我们认识的那个雁来!”
温鸣涧头脑巨震,终于明白过来,看向闻青郢的目光中,少了畏惧,多了怨恨。
“闻雁来,”朝云仙子满脸怨恶,看向闻青郢,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与鸣涧,都恨死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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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界虚幻的借口在此刻显得格外苍白,闻青郢安慰不了自己,只能默默忍受。镜界朝云仙子与温鸣涧受辱已久,积怨极深,见闻青郢不做反驳,变本加厉,恶语如入梅阴雨,连绵不绝,伤人心肺。朝云仙子观察片刻,便知晓如何伤人最痛,与温鸣涧对视一眼,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将镜界闻雁来所作所为,细致入微,缓缓道来。
许多行径,乃是朝云仙子与温鸣涧亲历,描述起来,绘声绘色,活灵活现。闻青郢听得片刻,便面色煞白,理智应当点了二人哑穴,然而身体僵直,紧紧攥着茶盏,仿佛被点穴的人是他自己,全然动弹不得。
镜界闻雁来罪恶滔天,罄竹难书,二人口干舌燥,仍只讲了冰山一角,但见闻青郢黯然的模样,皆不觉疲惫,反倒格外爽利,神清气爽。
“尽管知晓你不是那人,”温鸣涧长笑一声,慨叹道,“但能看到闻雁来这副模样,也算是一雪前耻,死而无憾了。”
闻青郢站起身来,走到二人身前,二人面上还是不由自主地闪过一抹惊慌。闻青郢叹息一声,说道,“天色已晚,今日便到此为止,早日安歇吧。”
闻青郢说完,不等二人回应,直接伸手点了二人的安眠穴。朝云仙子与温鸣涧登时歪在榻上,闻青郢扶着二人肩膀,将他们摆成舒适的姿势,默默走出房间,轻轻掩上了门。
月色如银,闻青郢只觉孤寂,心中冷得像是揣着一块寒冰。闻青郢忽然握住承影剑柄,承影有灵,主动显形,闻青郢苦涩一笑,怀抱承影,倚在墙上,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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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倏忽而过,闻青郢迟迟不解二人穴位,朝云仙子与温鸣涧便睡了整整两日。闻青郢下手极重,安睡穴七日才解,临行前夜,闻青郢寻到小二,付了七日房钱,回到房间,立于二人床前,沉默半晌,终是什么也没说,长叹一声,转身离去了。
天色已晚,万籁俱寂,客栈之人,皆已回房休寝。大堂空无一人,闻青郢独自寻一张桌子,烛光幽幽,映着他的脸庞,闻青郢默默坐着,时不时看一眼窗外明月,待到子时,才出了客栈,捏一个诀,施展幻影术,眨眼便到神界,立于镜界闻雁来仙府外面。
只见阆苑琼楼,碧瓦重檐,雾阁云窗,雨栋风帘。闻青郢施展遁形术,悄无声息,比落叶还轻,一掠而上,飞过高墙,跃入院中。镜界闻雁来仙府,五步一楼,十步一阁,极尽奢靡,闻青郢面沉如水,神目扫动,一边在亭台楼阁之间穿行,一边细细寻找苏小五的身影。
半个时辰之后,闻青郢心头一喜,只见一个熟悉的矮小人影,正在一处小楼之中,卧于榻上安睡。闻青郢急忙使出轻身功夫,身影一晃,转眼便跃进小楼,抢到苏小五榻前。甫一见到,闻青郢只觉胸中大震,又惊又怒又自责又难过,痛楚刹那间从心底漫开。
神目之下,无所遁形。只见这榻上的少年,赫然没有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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榻上少年若有所觉,睁开了眼睛。
“邪神?”苏小五睡眼惺忪,看见闻青郢,身体一抖,急忙起身,说道,“邪神有何吩咐?”
“小五,师父来晚了。”闻青郢扶住苏小五的胳膊,心中悲戚,苦涩道。面对镜界华苍颜朝云仙子温鸣涧,闻青郢尚且可以安慰自己,他们都是虚幻,不必当真,可是眼前的苏小五,却是同他一样,绝非倒影。
苏小五怔了一下,神情骤变。刚欲张口说话,闻青郢立即捂住苏小五的嘴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小五,不要做声,师父带你回家。”
苏小五眼睛骨碌碌一转,看着闻青郢的面庞,用力点了点头。闻青郢松了口气,刚一松手,苏小五忽然拔高音调,声嘶力竭地喊道,“阿来!你为何才来!”
闻青郢神情大变,出手如电,登时点了苏小五的哑穴。苏小五口不能言,面露怨恨,死死瞪着闻青郢,手指如同鹰爪,死死扯着闻青郢的衣袂。
“小五,你……”闻青郢一把捞起苏小五,飞身便走,痛心道,“我知你失了良心,但镜界荒诞颠倒,你竟不愿回去么?”
“为何回去?赤煌将他丢入镜界之时,你在何处?”风云卷起,空气激震,一道身影突兀地出现半空,发根似雪,赤色发尾飘扬。那人勾着一抹邪气张扬的笑,俯视闻青郢和苏小五,语气嘲讽,说道,“神法通天,足以单挑整个神界,却对自己的徒儿不管不顾。闻战神,你不懂么?苏小五最恨的那个人,就是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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