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残阳被暮霭吞噬,只剩最后一线光,斜斜地照在“云韶府”的朱漆大门上。那扇门沉默得太久,连风掠过时都不敢发出声响。
剥落的漆皮在光影里层叠起伏,如同枯鳞。曾有路过的人传言说,这门后曾悬着一方铜锣,只要夜半风起,就会自己轻响三下。如今,门仍在,锣不知所终。
傍晚的风自断墙残檐间穿过,带着陈年的潮气,在荒草间低低掠过。院子里静得出奇,连风声都像是被什么压着,只能发出闷沉的回响。
阿强站在草丛中,脚下是一只鼓鼓的牛仔背包。那包斜倚在地上,布面蒙尘,金属拉链被夕阳映得发亮,像一条细小的冷蛇。
他凝视了很久,神情不动,仿佛在衡量什么。风掠过,草叶轻擦,发出一阵细碎的沙响。
他终于弯下腰,将背包拾起。指尖一触,那冰冷的拉链像有细微的颤意。背包甩上肩,拉链头撞在金属扣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那声音在寂静的院中显得格外尖锐,随即被风吞没。
背包沉甸甸的,似压着他多年未曾言说的过往。暮色渐深,光线一点点退去,只剩他与风影对立,在这死寂的庭院中,形同雕像。
他转过身,目光缓缓掠过荒败的院落,从歪斜的兵器架到蒙尘的戏服,一切都带着旧梦将醒未醒的气息。那戏服的流苏被风拂动,轻轻摇晃,像在无声地告别。
他的视线最终停在云笙身上,却又不敢与之相接。喉结微动,声音在喉间摩擦着开口:“笙哥儿……不……云笙,我该走了。”
云笙倚在廊柱下。漆皮早已剥落殆尽,露出暗褐的木纹,仿佛被岁月灼伤的皮肤。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一段褪色的水袖,丝线毛糙,早失了光泽。那微弱的动作,在沉寂的空气里清晰得近乎刺耳。
他没有答话,只抬眼看着阿强。那一瞬,风从两人之间穿过,卷起廊下的灰尘,也卷走了最后一点暮色。院中光线晦暗,唯余他们之间那种难以言说的静默,像被时间困住的叹息。
院子里安静得过分,风声被厚重的空气压住,只能听见远处隐约的车马声。那声音时有时无,像被吞在城的另一头。
“城西新开了家电子厂。”阿强舔了舔嘴唇,嗓音发干。他看着院墙外,语调平平,“包吃住,月薪三千五,勉勉强强能混个日子过。”
说到数字时,他停了一下,声音低了些:“师傅半个月没消息了。戏班……撑不下去了。”
话落,院里仍旧没人出声。阿强垂在身侧的手轻轻动了动,手背的青筋凸起,像是在压着什么情绪。他吸了一口气,又抬头看向云笙:“云笙,戏班可以倒,人,总得吃饭。”
云笙的指尖一紧,绸带在手中缠了两圈,勒出一道浅痕。他低着头,神情冷静,肩线微微发僵。风从廊下穿过,带起一层薄尘,散开,又落下。
空气里没有回应,只有那股旧木头的气味,在暮色里一点点发冷。
他想起去年此时,戏班在邻县庙会连演三天《白蛇传》。那几晚灯火通明,鼓声震天,台下挤满了人。锣一响,彩袖翻飞,叫好声一浪接一浪。师傅站在侧幕,捻着胡须微笑,眼底是藏不住的骄傲与欣慰。
那时谁也没想过,会有今天。
阿强收回思绪,抬眼看向云笙。那目光停了几秒,像要说什么,又全都咽回喉咙里。他抬手想拍对方的肩,手举到一半,终究又垂下。
这个动作他做过太多次,登台前、练功后、挨骂时。只是这一回,他没找到力气。
“照顾好自己。”
声音极低,带着干涩与疲惫,“等师傅回来……替我说声对不起。”
院子再次陷入寂静。风从断檐掠过,吹动门环轻轻晃了两下,金属声在暮色里散开,又被夜色吞没。
阿强说完这话,咬咬牙猛地转身,快步穿过杂草丛生的院子。草叶擦过裤脚,发出低低的沙响。木门在他身后吱呀一声合上,将戏班与外头的世界隔开。
夕阳彻底坠入地平线,最后一线光从门板上褪去。暮色顺着屋檐与墙角涌入,渐渐吞没了整座院子。
云笙仍靠着廊柱,姿势一动未动。夜色一点点爬上他的衣角,将那道身影没入阴影。
院中空空荡荡,只剩歪斜的兵器架、褪色的戏服,和那根被他指尖捻得发皱的水袖。远处传来电子厂晚班的汽笛声,拉得很长,在夜风中散去,陌生而冷。
夜色沉落,浓得化不开,泼进“云韶府”的梁柱与瓦檐之间。空气里带着潮与尘的味道,压得人几乎听不见呼吸。
这座曾经名动一方的戏班,如今只剩残败与沉默。木柱斑驳,彩绘褪尽,帷幕垂落,尘埃堆在角落,连风也不愿久留。
月光透过残破的窗棂斜照进来,在积灰的戏台上落下冷白的一片。那光静静铺开,将旧日的辉煌与眼前的荒凉并列。
寂静之中,整座云韶府仿佛屏住了气,只剩下夜色在缓缓流动。
光柱之中,尘埃缓缓起落,密密麻麻,如在无声的律动中浮沉。空气沉闷而陈旧,混杂着几种难以分辨的气味。
有老木头被岁月压迫后的甜腐气息,从梁缝间慢慢渗出;有旧帷幕与戏服在阴湿角落里积存的霉味,低伏不散;还有一丝极淡的香气,像被时间稀释到几乎消失的脂粉与汗气,偶尔挣脱,轻掠鼻尖,又迅速被静寂吞没。
整个空间都像被封在琥珀之中,时间停止流动,只剩那些味道与尘埃,在夜与记忆之间无声游移。
台上,有人在舞。
是云笙。
他的身形在月下被勾勒得愈发修长挺拔,像一株临风的玉树。身上那件半旧的水蓝戏服,在清冷月华的浸染下,泛着幽寂的光。
水袖是他的延伸,是他情绪的具象。一甩,如流云出岫,舒卷自如,泼洒开一片写意的哀愁;一收,似惊鸿回眸,决绝利落,带起一缕微弱到几乎不存、却能扰动心弦的风声。
他在演《贵妃醉酒》,演的却不是那位云端之上的贵妃,而是被困在华美宫阙中的、名为杨玉环的女子,候君不至,那份从心底蔓生出来,缠绕了骨血,最终浮现在醉意朦胧眼眸深处的、华美下的寂寥,慵懒中的失意。
他的功架是极好的,是经年累月、千锤百炼刻入骨髓的印记。腰身柔韧,折转间蕴着内敛的力道;腿功沉稳,每一步都踏在无形的节拍上;臂展舒展,指尖微颤,仿佛能捻起空气中无形的丝线。每一个亮相,每一个定格,都是一种被时间打磨出的纯熟与克制,是一种只属于旧时代戏人的执着与纪律。
若单论形,已近完美无瑕。可若是有那真正懂戏的人在此,定能窥见那完美形骸之下,细微却无法忽视的裂痕。云笙的眼神,是空的。即便在展现贵妃那倾倒众生的娇媚时,即便在模拟那醉态可掬的憨然时,那眼底的最深处,也只是一片荒芜的、漫无目的的茫然,一种近乎力竭的、试图用身体的动作填满灵魂空洞的专注。
彷佛只有将全部的心神、全部的意志、全部残存的气力,都毫无保留地灌注到这重复了千百遍的一招一式中,才能暂时抵御那从四面八方、从过去与未来的缝隙里,包裹而来的、巨大的失落与孤寂。
“云韶府”,散了。
师傅失踪的消息传开时,没有喧哗,也没有哭声,只像一阵凉风,轻易吹散了院中最后一点余温。那阵风过后,空地上只剩枯叶翻滚,尘土被风卷起,又很快落下。
剩下的几个师兄,还能勉强唱几句“力拔山兮气盖世”,还能在台上走两步圆场。可在上个月的一个黄昏,他们也停了。那天的光线灰暗,风声压低,他们望着那栋在风里轻晃的旧楼,木柱发出长长的吱呀声,像在忍着痛。
谁也没再开口。最后只是一声叹息,沉沉地落下,把整座“云韶府”送进了寂静。
他们把那些浸透了汗水的行头一件件叠好,塞进磨损的行李箱。褶皱的布料里藏着旧日的光景,也藏着无人言说的倦意。梦想、技艺与不甘,被一并装入箱中,合上盖的那一刻,连空气都变得沉。
他们没有回头,只顺着名为打工谋生的人流向南而去。那条路拥挤而漫长,终点无人可知。
昔日锣鼓喧天、丝竹绕梁、名动九城的“云韶府”,如今只剩一副风烛残年的壳。旧台残幕,尘封的木柜,一切都静止了。留在原地的,只是一个被时光遗落的少年,在空荡的院子里,不知往何处去。
而师傅,云鹤年,那个在他六岁那年,将他从冰冷街角捡回,给了他“云”姓,赐名“笙”,将一身技艺倾囊相授,如同严父更似慈母的老人,也已失踪整整半月。走得那般突兀,那般决绝,像一颗石子投入深不见底的寒潭,连最后一丝涟漪都已散尽,不留半分痕迹,唯有巨大的、空洞的回响,在云笙的心头反复震荡。
云笙的世界,那原本被高亢的丝竹管弦、被密集的锣鼓铙钹、被台下或真诚或客气的喝彩、被师傅那严厉又暗藏慈祥的目光所填满、所支撑的世界,仿佛在一夜之间,所有声音戛然而止,所有色彩骤然褪去,沉重的大幕轰然落下。
只剩下他。
还穿着那身与时代格格不入的戏服,立在舞台中央。灯灭,幕垂,台下空无一人。空气冷得清晰,他能听见自己的呼吸,也能听见心跳在胸腔里一点一点回响。
他环顾四周,旧幕斑驳,檐下积尘,方寸之间尽是寂静。那曾经无比熟悉的戏台,如今仿佛成了陌生的所在。
云笙的脚微微动了动,却找不到步法的方向。下一折戏该如何起调,下一段身段该迈向何方,他都不再确定。
只有那套旧戏服还贴在身上,带着汗味与粉香,提醒他戏还未散,而人,早已无处可去。
最后一个卧鱼,他伏下身,体侧,仰面,腰肢向后折出一个惊心而动魄的弧度。脸颊能清晰地感受到老旧台板传来的、深入骨髓的冰凉触感。
两侧的水袖,如同被折断翅膀的白色巨鸟,无力地瘫软在身侧,失去了所有的生机。他没有立刻起来,就着这个极耗腰力、也极显功底的姿势,微微侧过头,目光有些涣散地越过冰凉的台沿,投向那月光也无法照亮的、观众席的深处。
那里,是吞噬一切的、沉甸甸的黑暗。那些曾经擦拭得光可鉴人、摆放得整齐划一的八仙桌与长条凳,如今只在阴影里显出模糊而歪斜的轮廓,像乱葬岗上那些历经风雨侵蚀、早已字迹漫漶的无名碑石。
那里,本该有喧嚣鼎沸的人声,有炸雷般突如其来的叫好,有盖碗茶掀开时氤氲的热气与清香,有师傅总是悄立在侧幕条边,投来的、或赞许或挑剔的、灼灼如同灯火的目光。
现在,什么都没有。
空。
一种掏心挖肺般的、带着实质重量的空,在他年轻的胸腔里野蛮地冲撞,发出沉闷而巨大的回响。
他终究是缓缓坐起了身,就那么毫无形象地、盘腿坐在了冰凉的、布满灰尘的台板中央。月光将他半边的身影勾勒得清晰,另一半则彻底融入黑暗。
他望着那片空洞得令人心悸的黑暗,许久,许久,才无声地,从肺腑深处,吐出了一口绵长而微颤的气息。这气息悠长而微弱,仿佛将少年人身上最后一点残存的热力与期盼,也一并吐了出来,消散在这清冷寂寥的夜里。
月光依旧。
它不曾停歇,也不曾怜悯,只一如往常,冷冷地洒下清辉。那光落在他身上,又落在他身后的地面,将那道被拉长的影子定在原处。
舞台寂静,连风都避开。
他与自己的影,一静一动,一明一暗,在废弃的戏楼中被月光牢牢钉住。光没有温度,影没有归处。整座“云韶府”在这无声的照耀下,像被封进了时间深处,不再有人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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