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笙在戏台上静立了很久。时间一点点过去,四周仍无声息,只有麻木沿着双腿往上蔓延。
他终于猛的拍了下腿,缓缓直起身,肩背微僵。月光从他身侧掠过,落在舞台边缘,照亮了一片沉默的尘埃。
低头,看了台下一眼。那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空荡、深沉,像能将一切吞没。
转身时,水袖随之垂下,在积了薄灰的台面上拖出两道浅浅的痕。灰尘被轻轻带起,又缓缓落下,很快淹没在新的静默之中。
他一步步走下戏台,木制台阶发出空洞的回响。穿过通往后台的走廊时,他的脚步有些踉跄。这条走廊,往日里是何等热闹。开锣前,师弟们端着茶壶、捧着行头匆匆穿梭,灯火通明,人声鼎沸,脂粉香气混杂着茶烟,织成一片暖烘烘的喧嚣。而此刻,只有无边的黑暗包裹着他,两侧的厢房门扉紧闭,像一排沉默的棺椁。
远处偶尔传来街市的微弱声响,反而更衬得此地的死寂。他扶着冰凉的墙壁,指尖触到的只有剥落的墙皮和潮湿的霉斑。
黑暗中,他仿佛还能听见往日里的笑语,看见那些熟悉的身影擦肩而过,可一眨眼,又只剩下空洞的回响和刺鼻的尘味。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破碎的旧梦上。
夜色如墨,将整座“云韶府”笼罩在深沉的静默里。
院中的老梧桐在风中轻响,枝叶相互摩擦,发出低低的沙声。地面上,影子被撕得支离破碎,随风晃动。
月光惨白,从稀疏的云层间落下,铺在青石板上,映出一层淡冷的光。光线无声,空气清冷,整座戏班仿佛被封进一方静止的时空,只有风声在旧檐与瓦缝间缓缓游走。
云笙独自站在院中,月光淡白,落在他肩上。单薄的身影被拉长,静静立在青石板上。
晚风带着凉意,钻进衣袖与领口,他的身体微微一颤,却没有动。那股寒意从皮肤渗入骨里,令他呼吸发紧。
他又站了很久,久到腿脚发麻,才慢慢伸直身体。动作极轻,仿佛怕惊扰什么。
回身时,目光不经意掠过戏台。那里早已空了。旧幕塌陷,灰尘堆积。曾经灯火辉煌、锣鼓连天的地方,如今只剩清冷的月光与满地落叶。
风再一次掠过,吹起几片叶子,在空旷的台前旋转,又落下,归于静。
迈着有些发飘的步子,缓缓走向后台。脚下的落叶被踩碎,发出细碎而轻微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清晰得刺耳。
他伸手去推那扇熟悉的木门。指尖触到门板的瞬间,冰凉的触感沿着掌心蔓延。木门纹理粗糙,漆色早已剥落。
用力一推,门轴发出一声低沉的呻吟,声音漫长而沙哑,仿佛从木头深处传出,也像是在叙述那些被尘封多年的旧事。
空气中弥漫着灰尘与霉气,冷得让人不自觉屏住呼吸。
黑暗里,云笙伸手在墙边摸索,很快找到了油灯的底座。冰凉的铜面覆着一层薄尘,他抬手抹去,动作轻而熟练。
从口袋里取出火柴,指尖一捻,火光迸出。那一瞬间,刺鼻的硫磺味在空气中弥漫,短暂驱散了陈年的霉气。
昏黄的光晕缓缓扩散,映亮了狭小的后台。与现代社会完全不同的装横,电灯都没一个,妆镜覆着厚厚一层灰,镜面模糊不清;几枚头面散落在桌角,珠玉暗淡;墙上悬着的戏服静静垂落,颜色褪尽,衣褶僵硬。
整间屋子静得连呼吸都能听见。油灯的火苗轻轻跳动,光影在墙上摇晃,一明一暗,映出层层叠叠的阴影。
空气里混着脂粉与发油的味道,淡淡的,旧旧的。这气味曾经伴着他们每日的上妆、卸妆,如今却带着一种让人心口发紧的陌生感。
云笙走到那张熟悉的梨花木妆台前。那是师傅最常坐的位置。台面被岁月磨得发亮,露出深沉的木纹,灯光映在上面,带着微弱的温度。
胭脂、水粉、鬓角油,仍整齐摆放在原处,瓶盖紧扣,未曾挪动。尘埃落在其上,薄而均匀。仿佛师傅只是出门片刻,随时都会回来坐下,取粉上妆。
他在妆台前坐下,油灯的光线在镜面上摇曳,映出一圈模糊的光晕。
云笙取出一方旧棉布,蘸了些茶油,缓缓擦拭脸上的油彩。手法熟练而轻,力道均匀。彩粉一点点褪去,露出那张素净的脸,眉目清朗,却带着疲惫的痕迹。
当他擦到眼角时,镜面忽地闪过一抹光。那光短暂而细微,像是从极远处反射来的,转瞬即逝。
他的手停了一瞬,目光落在镜中。倒影在灯影里轻轻晃动,除了自己,什么也没有。
云笙盯了片刻,呼吸平稳如常。片刻后,他垂下眼,继续擦拭。棉布掠过面颊的声音轻微,在这间死寂的后台里,显得格外清楚。
油彩一点点褪去,湿润的棉布在皮肤上划过,带出淡淡的凉意。云笙的面容逐渐清晰,眉眼间的神情沉静而疲倦。
他取下发网,乌黑的长发散落肩头,轻轻滑过衣领。灯光映在发丝上,泛着暗淡的光,衬得他的脸色愈显苍白。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沿着鬓边滑落,被衣襟吸尽。
他没有停,手中的动作一遍又一遍。每一寸肌肤都被仔细擦拭,仿佛在抹去什么,又像在强迫自己留下最后一点秩序。
这套卸妆的流程他做了无数次,早已熟稔到不需思考。可今夜的每一个动作都格外缓慢,时间像被拉长。
当他抬头时,镜中的自己正静静望着他。那张脸干净、安静,却带着一种陌生的疏离感。双眼无神,疲惫与茫然在光影间浮动,像是一个再也找不到角色的人,正被迫与现实对视。
云笙僵在原地。
指尖停在妆台边缘,呼吸滞在喉间。油灯的火光微微跳动,照得镜面上一明一暗,那行字清晰浮现——“开锣了”。
胭脂的颜色深沉发暗,线条歪斜,像是匆忙中写下,又透着压抑的颤抖。那股熟悉的香气弥散开来,带着陈年的甜腻与旧脂粉的闷气,轻轻钻入鼻腔。
云笙盯着镜面,脑中一片空白。这气味他不会认错,是师傅的胭脂。那盒胭脂一直锁在妆台底层的抽屉里,黑漆木盒的边缘早已被磨亮。钥匙从未离过师傅的身。
灯焰轻轻一颤,光影晃动,镜中的字随之微微抖动,仿佛在回应他的凝视。
他喉咙发干,嘴唇微动,却发不出声。屋内一片死寂,只有那行暗红的字静静停在那里,像是在等待。
更令他心头发紧的,是那半面鸳鸯镜。
它就摆在妆台上,角度未动。镜面覆着一层细密的水珠,在灯光下闪着冷光。空气干燥,屋中并无潮气,这些水珠的存在显得格外异常。
水珠顺着镜面缓缓滑落,拖出一道蜿蜒的痕迹,细微却清晰,仿佛在流淌着什么看不见的情绪。云笙盯着镜面,指尖微微发颤。
他伸手轻轻触碰,冰冷的感觉立刻穿透皮肤。那寒意深得出奇,从指尖一路蔓延到心口,让他不由屏住呼吸。
油灯的光再次晃动,火焰微微一缩,墙上的影子跟着摇晃。镜面上的水珠依旧缓缓下滑,一滴一滴,落在妆台上,发出极轻的声响。
他伸手,轻触镜面上的字迹。胭脂的质地柔滑,带着淡淡的香气,在指尖化开。那种熟悉的触感让他确定,确实是那盒古物胭脂。
可师傅已经失踪半个月,这胭脂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云笙屏着气,慢慢环顾四周。妆台前的椅子摆放整齐,椅脚与地面的灰尘层没有被扰动的痕迹。台面干净,胭脂盒、粉盒、水粉瓶都各在原处,油灯的火光稳稳摇曳。
他低头看向镜面,指尖仍带着胭脂的香气。那行暗红的字安静地浮在那里,笔迹未干,色泽发亮。除它之外,屋内一切如旧,寂静得让人心底发紧。
“开锣了。”
这三个字在他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荡,清晰到刺耳。戏班早已解散,师兄们也都各自离去,这个时候,谁还会在这里留下这样的字?
油灯的火焰轻轻晃动,光线在墙上拉出不安的影子。阴影起伏之间,仿佛有某种目光在暗处停留。
云笙的呼吸变得浅短,脊背传来一股寒意,从下往上蔓延。他的肩膀微微一紧,指尖不自觉地收拢,下一刻,一阵细微的战栗贯穿全身。
他猛地转身,目光凌厉地扫过空荡荡的后台。所有道具都整齐地摆放着,戏服一件件挂在衣架上,在昏暗的光线下像是悬空的人影。
一切都保持着最后一次演出的模样,除了镜面上这行突兀的字迹。墙角堆放着的戏箱锁得严严实实,上面落满了灰尘,显然许久无人动过。他的目光仔细扫过每一个角落,试图找出任何异常的痕迹,然而一切都显得再正常不过。
窗外的风忽然大了些,吹得破损的窗纸哗哗作响。云笙站在原地,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背窜上。那行胭脂字在镜中若隐若现,仿佛在无声地催促着什么。鸳鸯镜上的水珠还在不断凝结,一滴一滴,缓缓滑落,在寂静中发出细微的声响。这声音在死寂的后台里显得格外清晰,像是在倒数着什么。
他的目光重新停在镜面上,那行“开锣了”像是被刻进视线里,怎么也移不开。那三个字带着一种压抑的力量,在脑海深处一遍遍回响。
他忽然想起师傅最后一次登台的情景。那天演的正是《贵妃醉酒》。师傅坐在妆台前,神情专注,手稳而慢地描画眉眼,胭脂就是这一盒。那时后台热闹,弟子们来回奔走,调琴、试嗓、整衣,笑声和锣鼓声混作一片。
而现在,屋内静得只剩呼吸声。云笙看着镜中的自己,心口微微发紧。那一幕越发清晰,师傅的背影、举手间的神态、眉眼里那抹他始终看不懂的意味,一点一点浮上脑海。
那目光里似乎藏着什么,他当时没问,也不敢问。
镜中的倒影忽然晃动了一下。云笙定睛看去,只见自己的面容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苍白,而那行胭脂字仿佛正从镜面深处缓缓浮现。他伸手想要擦去字迹,指尖却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这寒意顺着指尖蔓延,直抵心口。
就在这时,油灯的火焰猛地跳动了一下,险些熄灭。他连忙伸手护住灯焰,指尖触到温热的灯罩,这才稍稍安心。然而当他再次抬头时,却发现镜面上的字迹似乎变得更加鲜红了,像是刚刚用新鲜的胭脂重新描过一般。这诡异的景象让他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一定是谁在恶作剧,或者是......他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却又立即否定了。师傅不会用这种方式与他联系,更何况师傅已经失踪这么久,音信全无。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半面鸳鸯镜上,镜面上的水珠似乎比刚才更多了,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整个镜面。
他取出一块干净的棉布,想要擦去镜面上的字迹。然而就在棉布触碰到镜面的瞬间,他忽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镜中的影像开始扭曲变形,那行胭脂字仿佛活了过来,在镜面上缓缓流动。他猛地后退一步,手中的棉布掉落在地。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的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他环顾四周,试图找出任何可以解释这一切的线索。然而后台依旧空无一人,只有他和镜中那行诡异的字迹对峙着。
油灯的火焰再次跳动,光线在空气中微微颤抖。云笙的影子被拉到墙上,忽长忽短,在暗黄的光里不断变形。
他下意识地抬了抬手,墙上的影子也动了,但动作似乎慢了一拍。那细微的时间差让他心头一紧。
他又试着轻微转身,影子的动作仍旧不完全一致,像是有自己的节奏,在迟疑地模仿。那一瞬间,寒意从脊背直窜上来,冷汗瞬间渗出,浸湿了他的后领。
屋里静极了,只有油灯发出的微弱噼啪声。火焰晃动,影子也随之轻轻摇晃,却始终落后半步。
他缓缓靠近妆台,想要看得更仔细些。镜面上的水珠此刻已经汇聚成细流,沿着镜面缓缓流淌。那行胭脂字在水流的冲刷下非但没有模糊,反而显得更加清晰刺目。他甚至可以闻到胭脂散发出的浓郁香气,这香气让他有些头晕。
“开锣了。”
这三个字在他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荡,声音愈发清晰,像在耳边低语。云笙的喉咙发紧,指尖冰凉。
他忽然想起师傅曾说过的一句话——每个戏班都有自己的魂。那魂系于鼓点与锣声之间,随人而兴,随戏而生。就算戏班散了,魂也不会轻易散去,只会潜伏在旧台与残幕之下,静静等候下一次开场。
想到这里,他胸口微微发紧。难道这就是“云韶府”的魂?那行字,那胭脂的香气,那不合时序的影子……都是它的回声?
还是说,这一切另有隐情,有人,在这寂静的废墟中,借着“云韶府”的名义,再次开锣。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妆台最底层的抽屉。那里锁着师傅最珍视的几样物件,包括那盒古物胭脂。他蹲下身,轻轻拉动抽屉,出乎意料的是,抽屉竟然没有上锁。借着昏黄的灯光,他看见抽屉里整齐地摆放着几样物品:那盒古物胭脂赫然在列,旁边是一把古旧的钥匙,还有一本泛黄的戏谱。
胭脂盒的盖子半开着,里面的胭脂明显少了一小块。这说明确实有人动过这盒胭脂,而且就在不久前。可是谁会这么做?又是如何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进入这里的?
他拿起那把古旧的钥匙,在手中细细端详。这把钥匙他见过,是师傅随身携带的,据说能打开戏班里最古老的一个戏箱。师傅失踪后,这把钥匙也跟着不见了,现在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种种疑问在他脑海中盘旋,却找不到答案。他只觉得一阵无力感袭来,这半个月来的担忧、迷茫、孤独,在这一刻几乎要将他压垮。他扶着妆台缓缓站起身,镜中的自己面色苍白,眼神涣散,仿佛一夜之间老去了许多。
窗外,风声更紧了。破损的窗纸在风中剧烈抖动,发出刺耳的声响。油灯的火焰在风中摇曳,将灭未灭。在这明灭不定的光影中,镜面上的那行字似乎也在随之跳动,像是一个无声的召唤。
他知道,今夜注定无眠。这行突如其来的字迹,就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心中尘封已久的疑问。师傅的失踪,戏班的散伙,还有眼前这诡异的景象,这一切之间是否存在着某种联系?
他重新在妆台前坐下,目光死死盯着镜面上的字迹。既然有人留下了这样的讯息,那么一定有其用意。他必须找出这背后的真相,不仅是为了解开眼前的谜团,更是为了找到失踪的师傅。
油灯的火苗渐渐稳定下来,在镜面上投下温暖的光晕。然而那行胭脂字依旧刺目,像是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昭示着某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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