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光一闪,伶伦和黄野人同时消失在天边。
化卿和画中扶疏见状,停下对谈,都起身过来。
“小疏哥哥!”化卿走在前面,一路跑下坡,“你们要走了么?”
他步伐有些急,到扶疏面前时还喘着气,额前碎发微乱。
扶疏正要开口,沉冥低声道:“我在一旁等你。”随后朝画中扶疏走去,将人拦在半路,说了些什么。画中扶疏朝这边望了眼,便没再过来,两人转身走远。
“这么快就要走了?”化卿在溪岸寻了块石头坐下,望着扶疏,“看来你很忙。我本还打算找时间和你聊聊天。”
“巧了。”扶疏在他旁边坐下,温声道,“我也想和你聊聊天。”
化卿支起一条腿,笑望着他:“你想和我说什么?”
扶疏盯着这双魂牵梦萦的眼睛,却沉默了。
他想说的话攒了一千年,太多太多,反而无从说起。思绪翻涌,光是将苦涩压下已经用尽他的力气,没有余力再去思考其他。
山溪清亮。
扶疏静静看了化卿许久,抬手揉乱他的发,道:“崇吾今年的桃林开得很漂亮。等回去之后,我带你看。”
声音很轻,像浮在溪上的羽毛。
远处沉冥脚步微顿。
“你真的在崇吾种桃林了?”化卿的眸光和山溪一样亮,“果然还是那么爱偷懒,不肯陪我去山下看。”
“这话冤枉我了。”扶疏笑,“我前不久刚陪你去山下看了,你说好看。”
他在撒谎。
但他想要告诉化卿这些。说出所有两人没能一起完成的事,似乎这样就能弥补些许遗憾。
化卿看了他一会,摇头道:“我说的肯定不是花好看。”
“那是什么?”
化卿凑到他耳边:“是人好看。”
扶疏微怔,随后低笑着在他脸上捏了一把:“怎么还学坏了。”
化卿嘻嘻哈哈躲开。
两人如从前那般闹着,扶疏无意间瞟到溪面,却发现水中没有自己的倒影。他忽而醒了神,再度沉默下去。
“小疏哥哥?”化卿低头看他,“你怎么好像有心事,不打算告诉我么?”
“我没有心事啊。”
扶疏这样答,却不敢再与他对视。
化卿抱起胳膊,佯嗔:“骗我。”
“骗你做什么。”扶疏望着水面出神。
这片深林格外寂静,或许是因为画中没有鸟雀走兽,也没有晴风拂云。一道窄溪便是全部,高处望不见抱峰轩,山脚浓雾遮住了人家。
许久,扶疏忽然唤了一声:“化卿。”
“嗯?”
“你……过得还好吗?”
“为什么这么问?”化卿不解,“你不是一直和我在一起么。”
“对,我们一直在一起。”扶疏一字一顿,“我就是想问问罢了。毕竟你也从没和我说过,和我呆在一起,你开不开心。”
“好像还真没说过。”化卿拉起扶疏的手,捏了捏,“那我现在说,你可要听清楚了。”
“嗯。我听着呢。”
“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很开心。”化卿说得认真,“过去开心,现在开心,今后也一样会开心。”
扶疏半天没开口。
“你呢?”化卿又问,“你这一千年过得怎么样?我想提早知道。现在就想知道。”
“……当然很好。”扶疏弯起眼,“我也是,每一天都很开心。”
“那就好。”化卿松开他,枕着胳膊望天,表情惬意又满足,“我本来还有点舍不得你走,但想了想,还有另一个我在千年之后等你。也挺好。”
扶疏问:“你想要我留下来吗?”
刚问出口他就后悔了。如果化卿说想,他怕自己真的没办法再离开。
然而化卿愣了愣,爬起身:“我为什么要你留下来?小疏哥哥,我是有点舍不得。但你不要留下来。”
扶疏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有些意外:“为何?”
“我对你来说,是活在过去的人。”化卿替他拨开垂在耳边的发,“我在这里很好,有过去的你陪着我。我不牵挂今后的你,你也不要牵挂过去的我。你有属于你的时间。”
头顶掉落一片竹叶,安静躺在扶疏脚边。
“那如果,”扶疏努力使自己听起来像在说笑,“如果我这次回去之后,你不肯再陪着我了呢?”
化卿想了想,道:“如果我是主动离开,那你也不要去找我。”
扶疏一愣。
“我会那么做,肯定是因为我觉得那样对你更好。”化卿装模作样拢起手,“当然了,也许是我看出你烦我了,也许是你和别人在一起更开心,这些都有可能。”
扶疏才明白他什么意思,失笑道:“化卿,我不……”
“我知道,我开玩笑的。”化卿轻快从石头上蹦下,两手撑在他身侧,“不过小疏哥哥,不论今后发生什么,你就记住。我做的所有决定,都是为了让你高兴。你高兴了,我就高兴。”
扶疏不知如何回答,看了眼前人许久,只剩下轻笑。
“你笑什么?”化卿不满,“我是认真的。”
“小傻子。”扶疏抬手在他鼻梁轻勾一下,“我知道。”
……
远处高坡上,画中扶疏眺着溪边二人,忍不住皱眉:“我和化卿到底有什么话,要说这么久?”
沉冥:“那要问你了。”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从千年之后过来的。”画中扶疏歪头望他,“倒是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内情?我总觉得,下边那个我像是在做什么诀别,跟今后没机会说话了似的。”
“我不知道内情,”沉冥将视线从二人身上挪开,“没问过。”
“原来我们不熟啊?”画中扶疏有些遗憾,“我还以为我们关系很好。”
沉冥垂眸:“为何这么想?”
“直觉吧,感觉你对下边那个我挺好的。”画中扶疏好奇道,“那我们是什么关系?普通朋友?上下级?”
沉冥哑了半晌,失笑。
画中扶疏不明所以:“你笑什么?”
“我前不久刚和你说过,现在你又要我说一遍。”沉冥叹口气,“小疏,放过我吧。”
“你说什么了?”画中扶疏把耳朵伸过去,“再说一遍也无妨。”
“我说……”沉冥压声耳语,“你若想知道,等会问你自己。”
“嘁,不说算了。”画中扶疏撇撇嘴,“反正我早晚会知道,也不急这一时。”
“嗯。”沉冥点点头,“不急这一时。今后还有很多时间,我可以慢慢说给你听。”
沿坡传来脚步声,杂草被衣摆拨乱,是溪边二人上来了。
“好了?”沉冥问。
“好了。”扶疏道,“我们走吧。”
道别不能拖得太久,越久越难。
“对了。”化卿临时想起什么,“你们回去若是见到今后的我,也替我给他带句话。”
沉冥:“什么话?”
“替我谢谢他。”化卿道,“我虽见不到他,但我知道,他这些年肯定将小疏哥哥照顾得很好。告诉他今后也要如此,别给我丢人。”
画中扶疏笑道:“你可真能操心。”
扶疏笑不出来,只能点点头:“会带到的。”
他转身就朝坡下走,怕再多待一秒就会失态。
沉冥留在原地,看了化卿片刻,忽道:“你做的很好。”
“你这是什么口气?”化卿蹙眉,“听着跟我爹似的。”
画中扶疏用胳膊肘轻轻推他:“没礼貌。”
沉冥没再多说,道了声告辞,转身随着扶疏背影而去。
二人走出一段,化卿突然又喊了声:“小疏哥哥!”
扶疏和沉冥同时停步。
身后传来一阵疾跑,扶疏刚转过去,就被化卿扑上来抱住了。
“我刚才说的,你都记住了吗?”化卿在他耳边低念,“要高兴,知道么?”
落叶坠入溪涧,扶疏抬手环住人,视线模糊到看不清沉冥的脸。
这应该是最后一个拥抱了,扶疏想。
他的化卿,终归是要留在过去。
……
崇吾山,抱峰轩。
夏荫草长,树影葱郁。扶疏不在的这段时间,青梧倒是认认真真替他按四季化景,没出什么错漏。
只是山主好不容易回来,到家就把自己关进留轩阁里,再没出来。青梧想问问一起来的神君哥哥,但对方心情好像也不怎么样,简单答了几句,便把他支开了。
扶疏独自坐在留轩阁内,望着墙发呆。
这面墙原本是空白的,此刻挂了幅画。画中是深谷溪涧,水中坐了个男子,仰头闭眸,半挽的黑发垂在肩侧,随清溪飘散。岸边站了个少年,支肘撑在山石上,正垂首看他,眼尾带笑。
这一幕在回忆中发生过无数次,多到扶疏已记不清这是哪一天,两人在溪边说了什么,之后又去了何处。
当时只道是寻常。
扶疏看了很久很久,好像思考了许多,又好像脑中一片空白。直到眼鼻发酸,才终于起身,缓步走到画前。
他将腰间的香囊卸下,挂在画卷一角,又退开几步,仔细端详。端详一阵,再次上前,抬指触上画中少年的侧脸。出神片刻,又再次退开。
如此反复数次,他最终深深叹了口气,打开留轩阁的门,回身落锁。
沉冥正在门外等他。闻声回过头,目光落在他腰间,只剩银链。
“走吧。”扶疏声音如常,“去巫咸。”
沉冥却没动。
扶疏停下看他,问:“怎么了?”
“你若需要时间整理,不用勉强。”沉冥道,“我可以先去。”
扶疏顿了顿,道:“一起吧。”
“你确定?”
“嗯,我想好了。”扶疏眸光沉静,“哥哥,我决定忘了他。”
苍林间传来夏至第一声蝉鸣。
“你……”沉冥的表情说不上喜忧,“怎么突然想通了?”
“我是不是从没和你说过化卿的事?”
“没有。”
“我初次见到他,小家伙才这么高。”扶疏笑着在膝间比划了一下,“脾气古怪得很,不爱说话,也不爱笑。好不容易长大了,比我还高出一些,也总算有了少年人的脾性,爱闹腾。不过后来发生了一些事,”他嘴角笑意逐渐褪去,“化卿突然就不在了。若要追究起来,是我的过错。”
“小疏……”
“哥哥,你不用安慰我。”扶疏自顾自道,“虽然我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能接受这个事实,但这次见到他,我好像反而释怀了。说实话,他离开之后,我一直过得很痛苦。一来是觉得我亏欠他许多,二来是没能和他好好道别。”
“那你们这次,有好好道别吗?”
“嗯。”扶疏用力点头,“他说,他做的所有决定,都是为了让我高兴。所以我得高兴起来。”
“我想他说的是让你真的高兴,不是强颜欢笑。”
“我知道。”
扶疏走到篱笆旁,拨了拨含苞的木槿。须臾,低声道:“所以我要忘了他。”
沉冥在背后安静许久。
“化卿给我留下最宝贵的东西,就是时间。”扶疏回过身,“我若一直囿于过往,止步不前,便是辜负了他。我要让他的付出有价值。我要高兴。”
沉冥凝望着他,一言不发。
“……抱歉,”扶疏挪开目光,“我不该和你说这些的。”
“恰好相反。”沉冥终于开口,“这正是我一直想听到的话。”
林中传来重物坠地声,有鹿角掉落在厚丛。鹿弯下前肢,用鼻尖轻吻曾经属于身体的一部分,转身踏着绿意,蹄音渐远。
夏至三候:一候鹿角解,二候蝉始鸣,三候半夏生。
鹿角是鹿的武器,但成长到一定程度的鹿角硬化后,会变得沉重,也会剥夺鹿身过多的养分。因此每逢夏至,鹿角就会自动脱落。
化卿是扶疏的鹿角,是武器,是软肋,是需要脱离才能重获的新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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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鹿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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