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白露

旷弦殿的造型颇有些讲究。

外头是朱檐白墙,内里曲径通幽,苍木与红瓦相映成趣,望上去古朴典雅,和主人浮夸吵闹的风格完全不搭边。如此一座仙殿矗立在群殿之中,格外抓眼。

扶疏刚迈进门,忽闻一阵乐声流出,听上去……

坑坑洼洼,佝偻破败,简直比鬼叫还渗人。

扶疏掉头就要往回走,沉冥紧跟在他身后,被撞得顿了步,下意识拢住人。

“怎么……”沉冥话没说完,默默蹙眉,“难听。”

“哟哦,稀客啊!”伶伦大老远瞧见两人,热情迎上来,“小扶扶今日怎么舍得来看我,还有神君大……你俩抱在门口做什么?”

他谨慎停住,狐疑打量着二人。

“被仙乐吓到了。”扶疏一脸嫌弃,“你的水平怎么退步成这样?”

“你可别冤枉我。”伶伦怨念道,“还不是棣华突发奇想,说要学琴。我这是近水楼台先遭殃。已经听麻了。”

他将二人往里请,棣华正坐在一处水榭中,怀里抱了个六弦古琴,伸头认认真真看乐谱。怎奈手指僵如锈铁,无论如何也拨不对,折腾一番后,气得唰一下起身,将琴高高举起。

伶伦还未到近处,连忙指人大喊:“不许砸!这已经是第七把了!”

棣华一惊,回身看见他,讪讪收手:“好师父,我就做做样子。来客人了?”

他将琴放下,乐呵呵跟扶疏他们打招呼。伶伦差人沏了茶,随手化出两把长椅,四人围坐在湖边。

扶疏拢起热茶,拿手指绕着雾气把玩,望见水下偶有雁阵南归,叹道:“好快,转眼就白露了。”[1]

“无事不登旷弦殿。”伶伦扇子一撑,“说吧,怎么突然有求于我?”

扶疏道:“飞升宴那晚……”

他刚开口,余光瞄到棣华也在听,又停住了。

文昌一案中,棣华是受害最深之人。若有谁想要文昌魂飞魄散,放眼整个玉京,棣华应是动机最强的那个。

扶疏于是改口,闲聊似的问:“飞升宴那晚我走得早,你们后来什么时候走的?”

“我们应该是最晚走的吧。”棣华像是想起什么好笑的事,“当时师父说,要把所有人都敬一遍,让大家日后多多照拂我。他喝多了,站都站不稳,我只好扶着他挨个儿敬酒,之后散了宴,再把他抱回旷弦殿……”

“打住打住!”伶伦拿扇子在他跟前狂挥,“丢人的事,就不用说那么具体了。”

“抱回来然后呢?”扶疏追问,“你在这里过的夜,中间没有离开?”

“当然没离开,”棣华大大咧咧道,“师父都醉成那样了,我——唔!唔唔唔?唔唔!”

伶伦一把捂住他的嘴,警惕盯着扶疏:“你打探这些做什么?”

“你紧张什么?”扶疏莫名其妙,“我只是想知道你们那天晚上是不是在一起。”

他觉察到伶伦脸色绯红,感觉好像哪里不太对。

沉冥轻咳一声,膝盖在桌下碰了碰人。

扶疏茫然转头:“怎么了?”

“直说吧。”沉冥道,“不必多虑。”

“哦……好。”

所以又能确定不是棣华了?

“既如此,我就直说了。”扶疏道,“文昌可能是飞升宴当晚被害的,所以我们想弄清楚,当晚哪些人提前离了席。”

“被害?”棣华扒开伶伦的手,十分震惊,“他不是自戕吗?”

“不好说。”扶疏略显忧愁,“我们还在梳理线索,被害的可能性很大。”

“你问文昌就问文昌,打听别的做什么。”伶伦还没缓过劲来,“搞得像外头那些八卦精一样。”

扶疏:“我打听什么了?”

“师父,这你就不严谨了。”棣华道,“文昌被害,若论嫌疑,我是首当其冲啊!那老头当时差点折腾死我,扶疏疑心我不是很正常吗。”

扶疏白了伶伦一眼:“看看人家,多明事理。”

“这有什么!”棣华笑,“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怀疑我一下怎么了。”

伶伦叹气:“傻人有傻福,日日都过得开心。”

“不过这么一说,我倒是有些印象。”傻人低头思忖,“文昌审判那日,坐在天君下边那位仙官,我在飞升宴上好像就没见过。”

沉冥:“你说清虚?”

“应该是这个名字,”棣华道,“面生得很。”

“虽说我那晚喝多了,大体还是记得一些。”伶伦若有所思,“仔细想想,他后半程确实不在。”

扶疏蹙起眉。

会是清虚吗?

他和文昌八竿子打不着,能有什么恩怨?

清虚此人在玉京虽说口碑不好,却也多是指责他铁面无私,不通情理。如此刻板正直的仙官,应当做不出这种事才对。

“不好了不好了,隐墨殿着火了!”

外面突然传来喊声。

“卧槽,什么情况?”伶伦马上起身,“走走走,去看看!”

扶疏一惊,立刻跟上。

虽说文昌一死,隐墨殿众仙侍都被遣散,殿中无人会受伤,但文棺的尸体一定还被藏在某个角落。文棺生前已经颇多坎坷,尸身不能再被糟蹋了。

四人赶到时,隐墨殿已陷于一片浓浓烟雾之中。

赤松子正挥着拂尘,悬在半空拼命降雨,急得满头大汗。风师在更高处帮忙聚云,二仙合力,好歹将火势控制住了些。然而隐墨殿规模庞大,完全扑灭估计还得费上好些时候。

附近围着一众仙官,指指点点看热闹,有说是报应,有说是文昌死不瞑目。正七嘴八舌议论着,周身一阵寒意袭来,冻得他们一哆嗦:“怎么回事,突然这么冷?”

再转头望时,隐墨殿竟已凝成一座巨大冰塑。方才的熊熊火势转瞬即灭,就连黑雾都被困于其中,形状都不曾改变。透过澄澈冰块,依稀还能窥见未烧完的断柱残梁。

能做到这般程度的,玉京只有一位。

众仙纷纷回身,恭敬鞠礼:“玄英神君。”

“多谢神君大人!”赤松子终于得以落地,精疲力尽凑上前来,“小仙方才在殿中好好呆着,忽然听见有人喊,赶来时火势已经蔓开了。要不是神君大人刚好在,估计连这些废墟都剩不下来。”

扶疏在人群中看了一圈,没发现清虚的身影。再看看冰中残迹,心凉了半截,文棺多半已经被烧成灰了。

沉冥环视众仙,不怒自威:“谁是最先到场的?”

半天无人敢答。

“神君大人,”伶伦在一旁小声递话,“你这样是问不出来的,谁敢接这个茬儿啊。不如你先离开,我混进去帮你打听打听?”

言之有理。

沉冥停顿片刻,对众仙道:“逝者遗殿,便不追究了。好好清理吧。”

说罢,抬手撤了冰,示意扶疏一同离开。

扶疏一步三回头,直到看不见隐墨殿了,才道:“哥哥,文棺的尸体……”

“不必担心,尸体不在殿里。”

“什么?”扶疏脚步一停,“你怎么知道?”

“审判当日。”沉冥在他身旁停下,“那日我没出现,是去找了注生娘娘,将文棺尸体移交给她。”

扶疏忙问:“她有办法补全魂火?”

“她若没有,其他人也不会有了。等消息吧。”

扶疏稍微松了口气:“当时怎么不告诉我。”

“因为还没结果,怕你忧心。”

扶疏抬眼望,神君说这话时还是一副冷面,看着像是万年不化的玄冰。

当真是仙不可貌相。

那头伶伦效率极高,很快传来密语:神君大人,小扶扶!我打听到了。最先来的仙官说,好像瞄到清虚离开的背影,但不确定是不是他。我强调一下,是不确定哦!你们最好先观察观察,别兴师动众找上门,也别劈头就问。

二人对视一眼,沉冥简洁道:“地官殿。”

……

扶疏本以为会扑个空,没想到清虚此刻正坦然坐在殿里,手里捣鼓着什么。

他发髻半束,无钗无坠,长袍和腰带皆是素色,再配上一双薄底云履,整个人看上去清淡得很。见到来客,他放下手里的东西,神色有些意外。

“神君和山主怎么会来,”清虚起身相迎,“是有什么案子要查吗?”

“嗯。”沉冥点头示意,在一旁落座。

扶疏四下瞧瞧,目光落在清虚先前倒腾的东西上,好奇道:“这是什么?”

“是道袍。”清虚拿给他看,“我飞升前曾短暂入过道门,偶尔会拿这旧袍出来晒晒,顺便清理一番。也算是个念想。”

“没想到你还是个念旧之人。”扶疏客气笑了笑,话音陡转,“那隐墨殿失火,是你做的吗?”

1.白露三候:一候鸿雁来;二候玄鸟归;三候群鸟养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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