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虚静静看了扶疏片刻,问:“二位是为此事来的?”
“不错。”扶疏道,“听说有仙官在火情刚起时,看见你出现在附近。”
以往跟人打听什么,扶疏都是拐弯抹角,旁敲侧击。但他本能觉得这种法子对清虚不管用,反倒是开门见山,才能出其不意。
“对,”清虚坦然承认,“我当时是在附近。但这并不能代表火是我放的。”
“那你见到火情,没有喊人就离开了?”扶疏狐疑,“这未免有些奇怪。”
他说话时紧盯着清虚,不放过对方一丝一毫的反应。
“有何奇怪?”清虚寻了个小凳,从容坐下,“陷害同袍的叛徒,留下的遗殿被烧了。这火在我看来,不值得救。”
扶疏问:“文昌得罪过你?”
清虚摇头。
“那为何你听起来这么恨他?”扶疏不解,“像是什么宿敌一般。”
“我恨一切陷害同袍之人。”清虚抬眼看他,“这有何错?”
此人一举一动都太过坦然,根本不像是做贼心虚。这些不痛不痒的问题,怕是试探不出什么来。
于是扶疏索性道:“文昌是你杀的吗?”
沉冥挑眉,看了扶疏一眼,却并未出言打断。
清虚的表情凝了片刻,忽地轻笑:“山主大人这是在怀疑我?”
他对文昌并非自戕毫不意外,连惊讶都懒得装。
“对。我怀疑你。”
“有证据吗?”
“没有,”扶疏摊手,“否则我也不会来这了。”
“那就请找到证据再来吧。”清虚礼貌起身,“放心,我一直在这里。不会跑的。”
扶疏对这个人的感觉只有四个字——坐以待毙。就像是犯了事之后问心有愧,又不想主动坦白,所以坐等被人抓住把柄,好让自己接受惩罚。
哪里会有这样的人?
“小疏,走吧。”沉冥起身道,“去找证据。”
扶疏应声,转身要离开。
“二位留步。”清虚忽然在背后叫住了他们,“方才山主问了我许多问题。我也有个问题,想请教二位。”
扶疏回头:“随便问。”
“文昌犯下那样的大罪,险些害玉京覆灭,更是重伤了你。”清虚一字一顿道,“若他当真是被杀害,那也是死有余辜,你又何必替他伸冤?”
“一码归一码。”扶疏正色,“他是犯了错,但‘量刑有度’这四个字,你应当最了解。这件事的结果是玉京平安,无人受害。文昌罪不至死,更不至于魂飞魄散。”
扶疏当时选择扛下那一刀,一来是为护人,二来也是希望所有罪行能在刀下终止,文昌还能有回头的机会。
清虚没说话。
扶疏思忖片刻,还是补了句:“你若有闲暇,可以了解一下文昌飞升之前的事。或许你会明白,他为何做出这种选择。”
……
扶疏再次见到清虚,是几日之后,在御茶园附近的步道上。
时值晌午,阳光正好。沉冥外出处理仰恭殿的事务,扶疏一人闲得无聊,便四处瞎逛。本打算找伶伦去玩,走到旷弦殿附近,大老远就听到棣华吭哧吭哧的琴音,于是果断改道,顺路就到了御茶园。
“山主大人,”清虚从背后叫住他,“怎么一人在此处闲逛?神君去忙了吗。”
扶疏回头见到是清虚,有些诧异:“你怎么在这?”
“路过。”清虚随口道,“证据找到了吗?”
他说得漫不经心,好像在聊别人的事。
“没呢。”扶疏叹口气,“你处理得太干净了,我暂时还没有头绪。”
“是吗?”清虚探手拽了片茶叶,将纹路放在日光下观察,“不妨再去看看呢,说不定有什么新发现。”
扶疏顿步。
这是暗示?
“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处理案子了。”清虚随风抛了茶叶,客气躬身,“山主大人,再会。”
扶疏盯着他的背影,半天没缓过神来。
半炷香后,扶疏匆匆赶到隐墨殿。
刚飞升了一批仙官,青乌这几日四处忙着造新殿,此处的旧废墟还没来得及处理。半截朱门被熏得发黑,里头枯枝残叶,笔墨和砚台散落得到处都是,纸张已经完全不剩了。对比起别处仙殿的华光鎏金,更显凄凉。
扶疏小心翼翼踏进去。
自失火之后,他来过隐墨殿无数次,有时是和沉冥一起,有时是独自前来。殿里殿外翻找过许多遍,闭着眼睛都能知道物件的位置,因此没抱多大希望。
只掸眼一扫,他立刻发现前庭焦黑的泥土里,多了个东西。于是快步上前,扒开土灰将其拿起,发现是一只小铁锤。
是清虚断案时用的判锤。
……
“他主动来找你?”
绝喧殿内,沉冥望着面前的判锤,凝眸深思。
“他肯定是去看了文昌的前世。”扶疏将下巴磕在桌上,也盯着判锤发呆,“哥哥,这东西能作为证据吗?”
沉冥看他。
“我的意思是,”扶疏直起身,“该上交吗?”
他从没遇过这样的事,心绪有些复杂,一时拿不定主意。
沉冥思索片刻,道:“还给他。”
扶疏一愣:“什么?”
“还给他。”沉冥重复,“让他亲自去找天君谢罪。”
扶疏失笑:“他要是愿意去,何必跑来找我。”
“那你为何又来问我?直接交上去就是了。”
“我就是觉得……交也不是,不交也不是。”扶疏拿手敲着椅背,十分郁闷,“这倒是叫我为难了。”
“小疏,”沉冥拉过他的手,拢在掌心,“你若是将这证据交上去,往后能心安么?”
扶疏想了想,摇头。
清虚做错了事,是该担责。但用这种方式揭露真相,扶疏虽说不清缘由,却总觉得自己像是趁人之危一般。
“那便是了。”沉冥温声道,“他不愿直面自己的过错,所以将这为难强加给你。但此事与你无关,你不需要承受别人的懦弱和自私。所以,”沉冥捏了捏他,“还回去。”
扶疏心中有什么东西悄然消解。
他突然觉得,不论今后他站在多高的崖边往下跳,此刻握着他手的这个人,一定会在下面接着。
“这么看我做什么?”沉冥轻笑,“我陪你去。”
扶疏眨眨眼,勾住神君的下巴,飞快在人脸颊上落下一吻。随后一把抓起桌上的判锤,若无其事转身:“走吧。”
沉冥在后方静了半晌,幽幽开口:“亲错地方了吧。”
扶疏忙加快脚步,逃也似的出了门。
……
清虚最终亲自去找了诸余。
紫霄殿内,众仙环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齐。毕竟一向都是清虚审判旁人,他被审判还是头一遭,谁都想看个新鲜。
仰恭殿出席的是沉冥和桑源,另外两位照例忙得不见影。沉冥是因为了解事情始末,应诸余之请,作为旁证。桑源则是来凑热闹,大老远就跟扶疏打招呼,直到落座才端回了神君的样子。
诸余坐在清虚往常坐的地方,拿手撑着脑袋,似是有些头痛。清虚跪坐殿中,表情既非愧疚,也非悔恨,反倒像是释然。
“说说吧,”诸余没看清虚,闭眸道,“你做了什么,又为何如此。”
“我做了两件事。”清虚直起身回话,“一是在飞升宴当晚,伺机杀了文昌。二是前几日,放火烧了隐墨殿。”
话音落下,全场一片哗然。
众仙神色复杂,有些惊异于他的所作所为,还有些则是惊异于他开口时竟如此坦然。
“那火原来是你放的。”赤松子委屈的不行,“你跟文昌有仇,折腾小仙这把老骨头做什么哟!小仙和风师为了灭火,仙力噗噗烧,一年的香火都没了!”
风师在一旁拼命点头。
“抱歉,”清虚颔首,“我回头从庙里划出三年香火,补偿给你们。”
赤松子一喜:“真的?”
风师悄悄推他:“你高兴得太明显了。”
“哦……哦,其实也不必。”赤松子收了笑,冠冕堂皇道,“都是为玉京办事,应该的。不过你若执意要给,我们也就却之不恭了。”
殿内传来一阵低声哄笑,赤松子尴尬挠了挠头。
“你和文昌仙人究竟有什么恩怨?”天聋作为文昌曾经的仙侍,百思不得其解,“他一生兢兢业业,到头来就做了这么一件错事,也并非针对你。就算要报复,也该是被他所伤的两位动手吧。”
棣华连连摆手:“我可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别往我头上扯。”
扶疏发现殿中目光都聚集到自己身上来,莫名其妙问:“我看起来像是小心眼吗?”
众仙纷纷摇头:“不像不像,一点都不像!”
“山主误会了。”地哑解释道,“正因为你先前被文昌仙人伤得重,却没要求重罚他,大家才觉得奇怪。”
“不但没要求重罚,反倒为文昌之死费心查案,还来劝我自首。”清虚淡声道,“当真是宅心仁厚。”
他这话本是在夸扶疏,但听着有些阴阳怪气,又紧跟着地哑那句“奇怪”,不论是有意或无意,落在众仙耳朵里,都变成另外一层意思了。
扶疏不知道大家理解成了什么,只觉得望向自己的目光变了,从中透出猜忌、鄙夷和轻蔑。他笑了笑,懒得出言辩驳。
“清虚,”沉冥忽然开口,“回答我一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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