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终究包不住火,离尘帮离阳抄经书一事不知怎的传到了掌教真人耳中,玄阳道长捋了捋银白的胡须,神色如常地跟执事长老说:“他不想抄经书便算了吧,左右藏宝阁现下需要人手,不愿练功,就把他调去值夜。”
末了又补上一句:“落月城不养闲人。”
执事长老颔首道:“那离尘如何处置?”
玄阳道长顿了顿,开口时古井无波:“既然离尘想抄经书,就罚他将《微言心经》抄上个三十遍,以儆效尤,否则助长了这股代抄之风,岂不乱套?”
执事长老恭敬地行了揖礼:“谨遵掌教吩咐。”
就这样,离阳被调去了藏宝阁,而离尘被罚抄三十遍经书。
离尘并不恼,像是对这样的处罚早有预料,每日练完功后就回兰苑默默地誊抄。
倒是门中弟子听闻此事都新奇得很,三五成群窃窃私语。
离尘向来严于律己,恪守门规,晨练时不缺席,宵禁后不外出,从不争强好胜,就连收到女弟子给他的情书信物都装做若无其事,从不在人前透露半句,可谓是人淡如菊,第一次听说他被掌教真人处罚,一时间都觉得新鲜。
当晚亥时,离尘在烛光下抄第十遍经书,沉夜万籁俱寂,这几十遍《微言心经》抄下来,他并未感觉厌烦,心里反而越发宁静。
玄阳道长编撰的这本经书记载了许多要言妙道,能让人在修行中平心静气,脱去胸中尘浊,历来被各大门派推崇。
映照在白纸黑字上的烛火微微跳动了一下,离尘手中笔墨顿了顿,在宣纸上晕染开一个黑点,他全然不顾这一瑕疵,瞬间屏息凝神抬眸看向窗外。
方才仿佛是一股风刮过,可是他分明关好了门窗,不知风从何而来。
凭借着直觉,他搁置了笔墨,移步到门前探视了一番,当余光扫到朝东南方极速掠去的那团黑影时,离尘眉心微蹙,立刻警觉起来。
东南方是藏宝阁所在地。
当离尘提剑赶到时,已经晚了一步。
眼前一片狼藉,数不清的法器宝物被掀翻在地,门口还倒了一个不省人事的离阳。
离尘赶紧上前察看,所幸人没事,只是晕过去了。
藏宝阁失窃一事迅速传遍落月城,虽无人伤亡,但是丢了一件上古圣物——赤荒石。
众长老大惊失色,相传那赤荒石乃是帝喾汇聚天地灵气炼出的一块神石,灵力鼎盛,能易筋洗髓,压制邪魔。
玄阳道长得知赤荒石失窃亦是心神一震。
寅时三刻,偌大的月影殿依旧灯火熠熠,玄阳道长坐于高台之上,须发似霜染的银白,一身暗紫色道袍尽显仙风道骨,汉白玉台阶之下是一站一跪两抹蓝色身影。
离阳双手平举置于眉前,俯首一拜,开口时嗓音有些沙哑:“恳请师尊让弟子下山,寻回赤荒石。”
边上站的离尘用眼风扫了他一眼,脸上的表情极淡,不像是有什么情绪。
玄阳道长眼里的愁思藏不住,声音却依然四平八稳:“你想将功补过,为师知晓,但是还不到你下山的时候,还是待在落月城闭门思过吧。”
离阳猛然抬起头,声音因嘶吼几乎开始颤抖:“师尊!此次藏宝阁失窃全因弟子看护不力,若要寻回赤荒石,理应由弟子下山,恳请师尊相信弟子!”
玄阳道长用枯木似的手捋了捋银白的胡须,看他的目光意味深长,良久都未曾开口,既不应允,也不拒绝,就这么耗着,台阶下跪着的那人心里倍受煎熬。
“离阳,你这段时日浑浑噩噩,让为师如何相信你?修行之人理应心无旁骛,你道心有损,不仅是负了自己,更有负天下苍生。”玄阳道长看着他,语重心长地说。
听完这番话,离阳心神一震,睁眼望着台上的师尊,喉咙沉重得说不出话,他想,自己如今一定很让师尊失望痛心,他辜负了师尊的期望。
就在此时,一直沉默的离尘却开口了:“师尊,让我去吧。”
嗓音清冷似玉,却掷地有声,带着一抹绝不反悔的意味。
对于离尘的决定,两人皆感到始料未及。
离阳忙拉扯他的衣袂:“此时与你无关,祸是我闯下的,理应由我承担后果。”
离尘只淡淡扫了他一眼,随即又将目光落到那抹暗紫色道袍上,毕恭毕敬道:“虽然我没和那只妖交过手,但是既然他能在落月城来去自如,说明道行不浅,师兄师姐都有要事在身,不便下山,新入门的弟子又资历尚浅,弟子不才,愿为师尊略尽绵薄之力,还请师尊应允,以免妖物借赤荒石为祸人间。”
离尘这番话说得不无道理,于情于理他都是最适合下山寻回赤荒石的人。
玄阳道长似乎在权衡利弊,面上的神情一分比一分凝重。
离阳急得站了起来,蓝色的袍子摩擦间发出窸窣的响声,他正色道:“不可,正因为那妖物道行高深才不能让你去,身为大师兄,我有责任——”
话音未落,玄阳道长已然做了决定:“就让离尘下山吧。”
离阳万分诧异地转过头:“师尊!”
“你就给我待在落月城中好好闭门思过,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为师就什么时候还你自由。”玄阳道长不紧不慢地说。
彼时的离尘并不能勘破他们对话中的深意,他知道师兄上次下山一定遇到了什么,让他回来之后仍念念不忘,甚至魂不守舍,师兄不愿提及,师尊亦没有透露半句,两人就像在打哑迷,他懒得去猜,正好借这次下山查一查那个叫“云淮”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令离尘没想到的是,翌日师尊竟约他到碧凌峰的正心亭,说了一番他似懂非懂的话。
碧凌峰是昆仑山上最为奇险的一座山峰,高千仞,崎岖陡峭,最高处终年积雪不化,落月城的执剑长老便住在半山腰,深居简出,有时候犯了错的弟子会被罚去给他洒扫庭院。
虽然碧凌峰崎岖难行,但是山顶的日出却极美,离尘去看过几次,金光穿透白茫茫的云雾落到积雪上的时候,当真恍如仙境。
此时玄阳道长就在山顶等着他,于一方正心亭中负手而立,银发如雪,暗紫色的道袍被清风扬起,一派仙风道骨。
离尘在他身后三尺远站定,恭敬道:“师尊。”
“离尘,你入我门中已有四载。”
“师尊之恩,弟子没齿难忘。”
按照玄阳道长的说法,四年前他昏倒在昆仑山下,被带回了落月城,因练功走火入魔,玄阳道长只得废去他的全部修为,这才保住了性命。
但天有不测风云,性命虽得以保全,却失去了记忆,从此忘记了自己曾经是谁,离尘拜入落月城门下,一切从零开始。
风中传来玄阳道长那沧桑的声音:“离尘,你有没有想过找回记忆?”
这话让离尘猝不及防。
他并不纠结于自己的过去,忘了便忘了,在落月城这四载春秋他潜心修行,心无旁骛,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只希望有朝一日能够成为师尊那样的人,以守护天下苍生为己任。
心念至此,离尘如是说:“回师尊,弟子心里只有修行,希望有朝一日成为师尊这般的人,守护天下苍生。至于弟子以前是谁,并不重要。”
“你当真这样想吗?”玄阳道长的紫袍银发在风中纷扬,而他的身形却如山般稳稳屹立,嗓音亦坚如磐石,“为师从未问过你的想法,还以为你会很好奇失去的记忆。”
离尘略思量,凝视着地上的积雪轻缓道:“前尘尽消,逝者如斯。这是师尊给弟子取名‘离尘’时说的话,四年来,弟子牢记于心。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过去之事何如不重要,弟子但求无愧于心。”
玄阳道长似乎很诧异他的这番回答,于正心亭中缓缓转身,目光与之齐平:“你有这番觉悟难能可贵,其实这天地万物,道法自然,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而非强求所能更改,就像你大师兄,不管为师如何开解,他心里始终放不下那人,道心有损,抄再多遍经书也于事无补。”
听闻这话,离尘的眸光越发清亮:“师兄究竟遇到何人,弟子斗胆,还请师尊告之。”
玄阳道长苦笑着摇了摇头,怅然道:“三千光景,消磨多少痴心,十丈红尘,困住多少痴儿,人间太过繁华,要想守住初心,难!”
离尘听得皱起了眉头,师尊讳莫如深的态度倒让他对所谓的“人间”起了好奇心。
就在他回忆着那些人间风物志的时候,玄阳道长将一块玄色的物件递了过来:“这是星罗盘,你带在身上,它会指引你赤荒石的方向,下山之后,万事当心。”
那面星罗盘约莫五六寸,外表为玄色的八卦图,正中间镶嵌着琥珀色的晶石。
“多谢师尊,”离尘收下星罗盘后心中仍有疑惑,遂道,“那师兄他……”
“离尘,每个人的宿命不同,你我并非司命星君,无法窥探天机,脚下之路,只能由自己去走,离阳的事也该由他自行解决,与你无关,你要做的,是尽快将赤荒石带回来。”
离尘将双手平举置眉前,俯身行礼,清冷的嗓音在空旷的正心亭显得格外明晰:“弟子明白了,谨遵师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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