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箫声入梦

夜里,时隔数日,萧奕珩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之时再次听见那空灵的箫声,自窗外飘来,由远及近,由浅入深,如一场绵密的春雨,又如飘渺的月上轻烟。

跟以前一样,这箫声对助眠有奇效,萧奕珩本想出去一探究竟,但顷刻间眼皮便沉重得撑不开,他试了几次终是抵不过袭来的睡意。

窗外洒落一地冷月的清辉,庭中孤植一颗茂盛的栾树,蒴果挂满树冠,晚风吹来时金黄的树叶发出窸窣的微响。

树上那人身着一袭月白衣袍,袖口的浮云暗纹若隐若现,墨色的发丝随风轻扬,修长的指节交替按着一支两尺长的白玉箫,缓缓吹奏着,皎洁的月光透过云层落了全身,盈满衣袖,好似将他的轮廓渡了层银霜,描绘进了无边夜色中。

他这模样不是神明而胜似神明。

栾树的蒴果挂满树冠,橙黄粉红交相辉映,如一盏盏灯笼,将静谧的夜点缀成了一道风景。

绵密的箫声伴着漫漫长夜,像来自渺远的云端,跨越山海,裹挟着淡淡的愁绪和连澈周身清冷的气息,霎时间除了这能助眠的箫声外,天地间万籁俱寂。

萧奕珩这一个晚上睡得格外香甜,次日神清气爽。

宫里的皇子自幼都要入国子监学习六艺,传授他们知识的便是当今太傅,而萧奕珩也不例外,他虽然不受宠,但毕竟是皇子,萧绩为了皇室颜面也不会让他成为一个什么都不懂的莽夫。

这天萧奕珩早早地便来到了学堂,随后皇长子萧奕玚、二皇子萧奕璘、三皇子萧奕珣还有四皇子萧奕璟几个人在宫人的簇拥下落座,通身绫罗绸缎,好不气派。

萧奕珩一一向他们行礼问安,如曾经一般,只有四皇兄低声回应了他,其他三人皆对他视若无睹,他早已习惯这样的场面,并不在意这样的无视,反正只是做些明面上的功夫罢了。

众皇子和几位权臣的儿子端坐于案前,听着年过六旬的太傅张崇偲讲学,他虽已两鬓斑白,但身子骨还算硬朗,声如洪钟,周身透着一派不可触怒的威严。

今日所讲授的是庄子的《秋水》,张太傅口若悬河地讲了许久,最后朗声向众人问道:“所以你们有何独到的见解吗?”

此言一出,诸皇子面面相觑,有的成竹在胸,有的则露出了为难的神情。

这时,萧奕玚率先站起身来,朗声道:“太傅,北海若通过自己的智慧,教导河伯认识到乾坤的无尽和个人的渺小,我认为庄子是要告诉世人,只有成为一个见识博大,出类拔萃的人,才能让那些如蝼蚁般弱小的人臣服。”

张崇偲听了他的话微一沉吟,并未给出什么评价,只是说道:“倒也不失为独到的见解。”

而本来满怀信心的萧奕玚却有一丝失望:“敢问太傅,我说的有何不对么?”

张崇偲道:“殿下说得没有什么不对。”

“那……”

不等萧奕玚继续说下去,张崇偲看向一直沉默寡言的萧奕珩,不徐不疾道:“五殿下是如何想的?”

萧奕珩确是在沉思,但并非是在思索方才的问题,而是在回忆昨夜的箫声,不禁走了神。

当他听到太傅唤自己的时候,心思才回转过来,不过他倒也不慌张,略加思索便答道:“回太傅,北海若曰: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弟子愚钝,认为这是告诉世人,我们的认知会受到各种限制,应该跳出思想藩篱,从不同层面去认识事物,切莫因为一时的得意而忘乎所以。”

张崇偲捋了捋髭须,脸上终于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对萧奕珩更是不吝称赞:“你小小年纪便能悟到这一层,属实难得,方才见你一言不发,老夫还道你心思不在这上面,原来是早已悟得其中真义。”

“太傅谬赞了,”萧奕珩俯身行了一礼,“弟子只是刚好想到。”

“你不仅能说出此章蕴含的真义,还能一字不差地背出,看来是下了一番功夫。”

萧奕珩本想解释其实自己并未下什么功夫,不过是看一遍便记住了,此时眼角余光瞥见对面的萧奕玚脸色阴沉,心下一跳,那些话便全都咽回了肚里。

后来萧奕玚的神情一直都不对劲,眼神中充满了不甘、愠怒、嫉妒各种情绪,仿佛若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他就要上前把萧奕珩撕个粉碎。

萧奕珩自然料到自己今日惹得他不痛快,只是没想到他会在下学的时候拦住去路。

“皇兄——”

萧奕珩只说了这两个字,一个巴掌便毫无征兆地呼了过来,他还没完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感觉左边半张脸火辣辣地疼,茫然地盯着萧奕玚:“皇兄这是做什么?”

萧奕玚气得脸色铁青,冷道:“你不是天资聪颖么?不知道我为何打你?”

萧奕珩当然知道,刚才那句话不过是无意识说出口的,他低声道:“皇兄是觉得我抢了你的风头?”

话音未落,右边脸颊又生生挨了一巴掌。

萧奕玚冰冷道:“凭你也配跟我抢风头?你以为你是谁?不过是一个罪妃的儿子,碰巧身上流着皇室的血罢了,我告诉你,只要有我在一天,你就永远别想出头。”

无端挨了两巴掌,萧奕珩心中的茫然早被蔓延的怒意覆盖,语气也生硬起来:“我敬你是兄长才一再忍让,你莫要得寸进尺。”

萧奕玚的眼神中透露出一股冰冷的杀意,与他现在的年纪极为不符,他嗤笑道:“谁是你兄长?我可不认你这个弟弟,你和你那个来路不明的娘一样,都不被箫氏皇族承认!”

“你说谁来路不明?”听到他这样诋毁自己的娘亲,萧奕珩怒极,早已忘了脸上的疼痛。

“难道你不知道么?你娘是父皇从宫外带回来的女子,既不是大家闺秀,也不是名门望族,本来她这样低贱的身份能够封妃已是莫大的荣幸,偏偏她不知足,觊觎我母后的后位,还起了歹心意图加害母后,父皇这才下旨赐死她。”

萧奕玚说这番话的时候刻意在“母后”二字上加重语气,为的就是提醒他尊卑有别,而萧奕珩从前只知母亲对自己的出身一概不提,并不知道她是哪家的闺秀,也从未见过母族那边的人,经萧奕玚这么一说,母亲的出身确实应该很低微,不然也不至于留在宫里受折辱。

但这些不是萧奕玚诋毁她的理由,萧奕珩为了能在宫里生存,什么都能忍,唯独接受不了旁人对已故的母亲指指点点。

心下想时,他左手紧握成拳,一步步逼近萧奕玚。

“你要做什么……”萧奕玚领教过他的力气,知道自己一个人奈何不了他,看着他眼里的愤怒,不由得产生了怯意。

萧奕珩将他逼到了墙角,举起铁块一般大小的拳头,朝着他的脸猛然砸下。

萧奕玚本以为这一拳会正中面门,立刻伸手去挡,谁知随着一声闷响,萧奕珩的拳头狠狠砸在了他身后的墙壁上,那样的力度,若是砸在脸上,鼻梁骨可就折了。

萧奕珩冷着脸道:“我敬你是皇兄,不会对你做什么,但你也别再来招惹我,尤其是诋毁我娘,否则我也不会一再忍让,下次这一拳可就不会偏了。”

他向来寡言少语,谦逊温和,知晓眼下自己力量尚小,不足以与任何人抗衡,因此尽量不与人发生口角,总是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事与愿违,就算他不争,也总会招惹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与其这样,倒不如让别人怕了他。

“萧奕珩,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萧奕玚仍旧是那副趾高气扬的表情,但此时明显气势不如刚才。

“我知道,你不就是仗着自己是嫡长子吗?没错,我是庶出,不如你尊贵,但正因为这样我才什么都不怕。”说完这句话,萧奕珩便不再多言,转身离开,徒留萧奕玚一人在原地缓神。

正如他所说,萧奕玚生来尊贵,几时受过这样的折辱威胁?但方才那一拳着实让他始料未及,这小子不过才九岁,何以有那般力气?如果真的把他逼急了,说不定自己真要挨那一拳,得不偿失。

想要整治他,有的是法子,无须自己亲自动手。

萧奕珩忍着手腕上的疼痛回到妙云轩,途中遇到了正在园中练舞的魏美人,为避免被她瞧出端倪,他尽量保持平静,不徐不疾地朝她走过去行礼,这才直奔寝殿。

方才砸在墙上那一拳的力道着实不小,震得萧奕珩的手腕隐隐作痛,骨头似乎散了架,但他为不让萧奕玚看出破绽,一声没吭。

想起明日还有射艺的功课,他现在这样莫说挽弓搭箭,就是倒杯茶水都困难。

萧奕珩暗自叹息,叫来宫女谎称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扭伤了手腕,让她取些活血化瘀的药来。

服侍他的宫女名叫采依,人还算机灵,很快就把药给他拿来了。

萧奕珩上过药缠上白布后顿感疲惫,眼皮沉重得睁不开,倒头就睡。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他依稀感觉到受伤的那只手腕被人轻轻握着,那人动作轻柔之极,生怕弄疼他一般。

手腕上传来奇妙的、温暖的触感,这股暖意一直流淌进了他心底,疼痛随之减轻。

萧奕珩本想睁眼看看发生了什么,奈何意识就像是被困住,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无法挣脱。

彼时夜色阑珊,屋内寂静无声,连澈身穿一袭宽大的烟灰色长袍坐于榻上,正握着他的手腕为他疗伤。

温润的灵力随着他的掌心渡入他体内,连澈的手莹白修长,而萧奕珩的手腕尚且纤细,在他手中犹如易折断的芦苇,因此他格外轻柔。

连澈本来是想趁着夜色偷偷来看一眼他过得怎么样,是否又失眠了,谁知一来就见到他手腕上缠的白布,心下便猜想他定又受了欺负,无奈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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