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钧赛没听出林寒溪对她的试探,摇了摇头,“说来惭愧,我长到这个年纪还没去过苍黄北境,还不如六弟......”
说到周钧安,周钧赛立时收了声,身上没来由得一冷。他仿佛酒醉的行人突然被疾驰的马车吓到了,立马醒了过来。
一想到自己刚刚讨林寒溪青眼和欢心的模样,周钧赛感觉周钧安的长剑已经刺入了自己的喉咙,卡得他说不出话来。
余下几人先是不明所以,但是看到周钧赛尴尬的神情也明白了过来。
程瑛咳了两声,将注意力引到了自己这边,“听说那广恩寺是一个百年大族出资修建的,寺中佛像都是纯金打造,不知是真是假?”
这问题自然是向着生在北境雁城的林寒溪提问的。
林寒溪将好整以暇的目光从周钧赛那边收了回来,不动声色道:“寺中十八座佛像,十五座实心金像三层楼高,三尊白玉观音像两层楼高。”
她自动忽略了程瑛提出的第一个模棱两可的问题,那个百年大族。
准确来说,是绵延三百年之久的百年大族。
不过程瑛重在给周钧赛解围,也不在意林寒溪有没有说出那个百年大族到底是谁家。
“三层楼高的纯金佛像?”程瑛第一次知道竟是这么大的佛像,“不过佛像规模如此之大,皇家竟然没有列为皇家寺庙?”
神色刚缓过来的周钧赛听见程瑛这诚心的疑问,不由得有些心虚。
皇城里的这些人但凡看上眼了,总爱拿皇家、御用这样的字眼进行垄断。其实不管什么东西都是一阵风,但是冠上这样的名头,平常百姓是无论如何都触碰不到了。
至于这样规模的广恩寺没有被皇家收纳,倒是与它的由来有关。
这件事,周钧赛倒是知道一二,但是有些不好说,实在是不光彩。
林寒溪面上的笑意渐渐褪去,“前朝曾有号称富可敌国的尹家,不知道程公子可知道?”
这谁能不知道?
尹家先祖宰牛烹羊起家,三十年内坐到了三州之首,七十年内成为大梁首富,两百年来无敌手。
只是商户是贱籍,即便腰缠万贯见了九品官也直不起腰来。况且前朝律法有言,贱籍不得入仕。故而只要律法不变,严家永远只有财没有权,是众人眼中的肥嫩羔羊。
如此这般,两百年已经是一个大家族的强弩之末了。
前朝末年,国家动荡,群雄四起。
为了在新朝建立之前获得在朝堂上的权利,尹家千挑万选选中了周家,出钱出力出人,终于熬到了周家人稳坐朝堂。
本以为周家人会按照约定修改律法,以此荫庇子孙。
谁承想,等来了抄家灭族的圣旨。
那时候当家人是尹况,他判断失误轻信他人,自裁谢罪。或许是考虑到后人评断,或许是皇帝也于心不忍,终于没有再祸及太多族人。
世人的认知只到这里,他们都以为尹家已经因为家主的消失而覆灭。
但是尹家,一直在顽强地生存着。
尹况的小儿子早就告诫过自己的父亲,却无力回天,但是他暗中已经安排了一部分族人转移,大部分南下,小部分北上。一路上隐姓埋名,四处躲藏,终于在北境雁城站稳了脚跟。
尹家或许是天生的经商家族,即使七零八落也迅速缓过气来,同时也暗中联络四散的族人。
一条暗龙在大梁十三州缓缓成型。
后来为了掩人耳目,尹家全部改姓,林。
林寒溪的林。
“广恩寺就是前朝尹家为大梁祈福所建,若是大梁初年或许还能听到些尹家的消息,如今......”
如今谁还敢主动提起给皇家抹上一层阴影的尹家?
林寒溪的声音适时地小了下去,给周钧赛留下了些许颜面。
她言语中的寒意消退地极快,在众人还沉浸在不可追的往事中时,她已经将话题转移了,“只可惜这样的盛景,五殿下和状元郎怕是都不得见了。”
周钧赛道:“这是什么意思?佛像都被搬走了?”
程瑛也不明白原因,同周钧赛一起看向了林寒溪。
林寒溪道:“六年前,广恩寺大火,除了枯木和焦尸什么都没有留下。”
周钧赛:“这......这可真是......是有人不小心碰到了烛台吗?”
他这话问的真诚又白痴,林寒溪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试图寻找一丝丝撒谎掩盖的痕迹。
但是没有,他的眼睛是如此干净。
真的不是他。
“杀人纵火,毁尸灭迹。”
程瑛这时候才回过味来,青山碧水图是引子,他是陪衬,五殿下和广恩寺才是重点。
她在问五殿下知不知道广恩寺大火这件事。
但是很遗憾,五殿下不知道,他还天真地以为是无心之失。
仿佛有什么东西卡在了周钧赛的喉咙里,过了许久他才开口道:“那......那些金像......”
他没有问焦尸,没有问僧侣,没有问香客,第一想到的还是金像。
林寒溪笑道:“被朝廷收走了,重铸成了百吉寺的三十六座佛像。”
百吉寺,就是当年皇帝为先太后修建,二殿下督办去年刚刚落成的佛寺。
周钧赛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溺水许久的人冒出了水面,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
或许当年自己拼命推脱此事,就是为了不在林寒溪面前那样狼狈。
若是周钧赛知道那十五座佛像原本就是林家出资建造的,恐怕屋里的地缝怎么也不够他钻的。
周钧赛问道:“六年前,广恩寺何时大火的?”
“二月初六。”
他叹了口气,十分懊悔:“那时我在东海寻一株草药,是为了给外祖父做什么长生不老药。也不知道是真的应了老小孩这句话还是什么,不去他就发脾气。我派人去还不行,偏偏就要我亲自去。不得以,过了年就往东海去了,还称病瞒着父皇,险些露馅。若是知道如此传奇的寺庙,怎么也要去看一眼的。”
林寒溪心中冷笑,传奇?因为传奇,所以才值得你们这些人中龙凤高看一眼吗?
广恩寺不需要。
虽然林寒溪对于五殿下不知晓六年前的事情有了七八成把握,可是为了稳妥起见,还是要传信东海那边核实一下五殿下的行踪。
怪不得寻不到他当年的踪迹,原来打了个幌子,连自己的皇帝老子都骗过去了。
林寒溪想问的事情基本都问到了,即便不能细问,也有了查证的方向。整个人不自觉地松了下来,眉目之间流露出些许倦怠之意,显得惫懒妩媚了起来。
春亭察言观色极好,在一旁轻轻为林寒溪捏肩捶背,事情做的比小丫头都仔细。
周钧赛这时候才注意到时刻跟在林寒溪身边的春亭,好奇问道:“这是清宁县主从哪里找来的稀罕人物?”
林寒溪回头看了春亭一眼,“哼,人家自己找上门的,赶都赶不走。”
这话说的颇为亲密无间,春亭微微红了脸,唇边有了些许笑意。
周钧赛不由得又看了春亭一眼。
春亭原本就带着些柔和的女相,垂眸间更是惹人怜爱。
只是他的注意力全然放在了林寒溪身上,一分一毫没有分给周钧赛。
周钧赛呷了口茶,心道不知道我那情窦初开的六弟知不知道春亭的存在。
若是知道,凭他那眼里揉不得沙子的脾气,怕是春亭坟头草都三尺高了。
若是不知道,周钧赛觉得自己似乎有点兴趣告诉他了。
先前对林寒溪的那点子绮思,已经在广恩寺的历史中消弭殆尽。
朋友妻,不可欺,更何况是自己亲弟弟远在千里之外都要传信诉衷肠的清宁县主。
想到这里,周钧赛又是一阵懊悔。
刚进言苍斋时的丑态令他坐立难安,没再说几句话就带着程瑛离开了,急得程瑛险些忘记拿自己的宣纸。
林寒溪将核实六年前五殿下的东海之行的事情交代下去,觉得自己腰酸背痛得很,精神都不大好了,连忙带着小蜻蜓和春亭回了林宅。
恰好赶上午饭,林寒溪一边问林芝各地铺子的消息,一边吃了个积食。她捧着肚子在床上打滚,哎呦哎呦叫疼,连春亭加素鸢都按不住她。
林芝忙去找了药给林寒溪服了,过了一个多时辰,林寒溪才消停了。
吃饭打滚加遛弯,林寒溪出了一身汗,刚从浴房出来,就见素鸢拿着一封信走了进来。
“我瞧着姑娘精神头挺好,怕是不需要这剂良方喽。”
林寒溪往手上抹着手脂,毫不在意:“本想着素鸢劳苦功高打算涨月钱......”
“姑娘!信已经打开了,请阅。”素鸢平生最大爱好就是存银子,凭自己本事赚银子是她最大的乐趣了。
同样的,该有的银子少了一分,她都吃不下饭。
拿捏素鸢用银子,拿捏小蜻蜓用吃食,拿捏春亭用差事,拿捏周钧安用自己。
她明白的很,恰好她都有。
林寒溪这才接了过来,将这封不短的信看完了。
与上次那封简短仓促的书信相比,周钧安写这封信的时候心情应该很好,字迹自信飘逸。
信中告知林寒溪,事情基本办妥,证据收集得很顺利。这些年周钧实经手的工程不少,回京之后户部和工部怕是要恨死他了。
何松音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晓医士除了消瘦了些,毫发无伤,他们一行人已经着手准备回京事宜了。
按照这封信发出的时间和他们的脚程来算,七夕怕是赶不回来了。
余下的,就是这一段时间周钧安所见到的风土人情,以及对她的思念之情。
原州青色不断,如相思连绵。
林寒溪轻轻笑了,但是很快又有些忧愁。
七夕,不能和他一起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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