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衍国的春,总裹在凝翠峰飘下的灵雾里。千峰叠翠如泼墨,山间溪流载着细碎灵韵,漫过平原上一望无际的青禾田,风过处,禾叶翻涌成碧色浪潮,混着泥土与灵气的清芬,漫进青衍国的都城——青禾城。
宫墙之内,长信宫的偏殿却无半分春和景明,连空气中都浸着化不开的冷意与悲戚。
苏清阮蜷坐在铺着灵纹锦的软榻上,指尖死死攥着一件早已干涸发黑的丝衣,指节泛白,骨相因用力而凸显,周身萦绕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戾气——那是她与生俱来的暴虐性子,唯有在姐姐苏清漪面前,才会稍稍收敛。丝衣料子是青衍国最珍贵的云纹锦,边角绣着她笨拙绣成的青禾纹,那是去年姐姐生辰,她花了半月功夫才做好的礼物,如今却被深色的血渍浸透,针脚间还嵌着几缕焦黑的布屑,是秦府被屠时,烈火灼烧的痕迹。
“公主,风大,仔细伤了身子。”侍女清禾捧着暖炉进来,脚步放得极轻,见她又对着血衣发呆,语气里满是心疼,却不敢多劝。谁都知道,二公主苏清阮性子易怒暴虐,前几日因宫人不慎打碎她姐姐送的玉簪,竟当场将人杖责二十,可唯有面对这件血衣,她的暴戾会化作藏不住的脆弱。
秦府被屠的消息传来已过三日,青禾城内外一片震动。秦家不是普通世家,秦崇山乃是青衍国柱国太傅,手握前朝重权,是朝堂上世家贵族的领头羊。可谁都清楚,这位老太傅自新帝苏伯舟登基后,便因不满皇权削弱世家势力,暗中结党营私,扰乱朝政,是苏伯舟心头最大的隐患。
为了稳住局势,制衡秦崇山,苏伯舟早已打定主意,要将一位公主嫁入秦家联姻。而他属意的人选,从来都是苏清阮——一来是她性情暴虐易怒,在宫中名声本就不佳,嫁入秦家既能安抚世家,也能借秦家的规矩磨磨她的性子;二来,也是因她常年欺负太子苏天成,苏伯舟心中早已对这个女儿多有不满,巴不得借此将她送出宫去。
可秦家的婚事,谁都知道是龙潭虎穴。秦崇山之子秦文昊,是青衍国出了名的纨绔子弟,最喜戏谑美人,短短三年,已先后娶了十几房夫人,府中姬妾更是不计其数,那些女子嫁过去后,轻则被冷落磋磨,重则不知所踪。
所有人都以为苏清阮难逃此劫,是苏清漪站了出来。这位大公主并非苏伯舟继妃刘知惠所生,生母是被废的元妃甄沁,自小在宫中谨小慎微,却唯独对苏清阮掏心掏肺——哪怕苏清阮身份不及她,哪怕宫中人人都因苏清阮的性子避之不及,苏清漪依旧待她如亲生妹妹,护她周全。为了不让苏清阮跳入秦家这火坑,苏清漪主动请旨,替她嫁入了秦家。
那场大火烧了整整一夜,秦家上下百余口,从柱国太傅秦崇山到府中杂役,无一生还。官兵在废墟里翻找了三日,只寻到这件血衣,连苏清漪的尸身,都未曾见着。
苏清阮缓缓抬眼,眼底是与她十七岁年纪不符的沉郁与戾气,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被她硬生生逼了回去。她想起姐姐嫁入秦家那日,灵雾漫天,红嫁衣衬得苏清漪眉眼温柔,她站在宫门口,死死拽着姐姐的衣袖,嘶吼着让她别去,可苏清漪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笑着说:“阮阮别怕,姐姐去了,你就不用去了。等姐姐稳住秦家,就接你出宫玩,好不好?”
那时她不懂,只当姐姐是自愿的,还因气姐姐“抢走”了她的婚事,故意打翻了姐姐送来的糕点。如今想来,姐姐眼底的苦涩与不舍,早已说明了一切。
“姐姐说,秦家是龙潭虎穴,舍不得我嫁过去受苦。”苏清阮的声音很轻,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尾音却因压抑的戾气而发颤,“她说等她稳住秦家,就接我出宫,可现在……她骗我……”
话音未落,腰间的白鹿玉佩忽然动了动,跳出来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白鹿,绒毛软得像云,正是她的从兽绒绒。绒绒似是察觉到她的难过与戾气,小心翼翼地用小脑袋蹭了蹭她的手背,琥珀色的眼眸里满是温顺,像是在安抚她躁动的情绪。
苏清阮吸了吸鼻子,伸手将绒绒紧紧抱进怀里,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另一只手依旧死死攥着血衣,指腹一遍遍摩挲着上面的青禾纹,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砸在血衣上,晕开淡淡的水渍。
那日她瞒着所有人,偷偷溜出皇宫,去了秦家废墟。一片焦土狼藉中,除了这件血衣,她还捡到了一样东西——一枚玄铁铸就的扳指,沉甸甸的,入手冰凉。
扳指上刻着玄曜国特有的星辰纹,纹路间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不属于青衍国的灵力气息。那是玄曜国皇室与曜天宫弟子特有的印记,寻常人根本不可能拥有。
玄曜国。
苏清阮的指尖划过扳指上的星辰纹,眼底的泪水瞬间褪去,只剩下刺骨的寒意与暴虐的怒火。青衍、玄曜、沧澜三国鼎立,青衍温润,玄曜强势,沧澜隐逸,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可秦家被屠,姐姐生死不明,偏偏留下了玄曜国的扳指,这绝不是巧合。
她想起秦崇山暗中扰乱朝政,想起父皇为了制衡秦家促成联姻,想起姐姐为了护她赴死……这一切,难道都与玄曜国有关?是玄曜国趁机插手青衍内政,还是秦崇山与玄曜国有所勾结,最终被灭口?
“是玄曜国的人做的,对不对?”她低头问绒绒,语气里带着几分偏执与戾气,绒绒似是听懂了,蹭了蹭她的下颌,发出一声软糯的呜咽,像是在回应她。
正思忖间,殿外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伴随着少年清朗的嗓音:“二姐,母妃让我来看看你,说你这几日都没好好吃饭,特意让小厨房做了你爱吃的灵米糕。”
苏天成掀帘而入,一身月白色太子常服,眉眼间带着几分被宠坏的娇憨,却又藏着属于储君的沉稳。他是青衍国的太子,是刘知惠的心头肉,也是苏清阮从小“欺负”到大的弟弟——抢他的点心,藏他的书卷,甚至在他练剑时故意绊倒他,宫中人人都知道,二公主对太子向来不客气。
可今日,苏清阮没有像往常一样挑眉怼他,没有伸手去抢他手里的食盒,只是淡淡抬眼,将血衣小心翼翼地拢了拢,塞进榻下的暗格中,周身的戾气稍稍收敛,却依旧冷得吓人。
苏天成见状,脸上的笑意淡了些,走到榻边坐下,将食盒放在桌上,轻声道:“二姐,秦府的事,父皇已经派御史去查了,你别太担心。秦崇山暗中谋逆,或许是被仇家所杀,与姐姐无关……”
“无关?”苏清阮猛地抬眼,眼底的戾气瞬间翻涌,语气带着几分嘲讽与怒火,“太子殿下不是觉得,姐姐的命不足为奇,要紧的是青衍与秦家的牵扯,是国家利益吗?秦崇山谋逆,可姐姐是无辜的!她是为了我才嫁进去的!”
她记得秦府出事那日,朝臣议事,苏天成站在殿中,冷静地说“苏清漪既嫁入秦家,便是秦家人,秦家获罪被屠,与青衍皇室无关,不必过度追究,以免影响三国邦交,更不必因一己之私,打乱父皇制衡世家的布局”。那时她气得当场冲上去,差点对他动手,可他只是平静地看着她,说“二姐,你太任性,成不了大事”。
苏天成脸上掠过一丝愧疚,挠了挠头,低声道:“我那时……是怕父皇为难,怕玄曜国借机生事,怕世家借机反扑。二姐,我知道你疼姐姐,我也知道姐姐是为了护你才嫁入秦家,我也希望能找到她,可我们不能冲动——秦崇山的势力盘根错节,背后说不定还有牵扯,贸然查探,只会引火烧身。”
他从小被当作储君培养,习惯了权衡利弊,习惯了以青衍国的安危为先,可他从未真的不在乎这个叫苏清漪的姐姐。儿时他被山匪掳走,是暴虐易怒的苏清阮不顾一切冲上去,用自己微弱的灵力护着他,哪怕被打得浑身是伤,哪怕自己也吓得发抖,也不肯松手,对着山匪嘶吼“谁敢动他,我杀了谁”。后来她总欺负他,可每次他被其他王公贵族欺负,第一个站出来替他出头的,还是她——哪怕她的方式依旧暴戾,会当场把欺负他的人打得鼻青脸肿。
苏清阮看着他愧疚的模样,心头的火气消了大半。她知道,苏天成没错,只是他们的立场不同。她是不受重视的二公主,性子暴虐,无需顾及太多,只需护着自己在意的人;可他是太子,是青衍国未来的君主,要护着整个青衍国,要权衡朝堂各方势力,不能有半分冲动。
“我没冲动。”苏清阮从暗格中取出那枚玄铁扳指,放在掌心,语气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戾气,“你看这个。”
苏天成低头看去,当看到扳指上的星辰纹时,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伸手拿起扳指,指尖抚过纹路,眉头紧锁:“这是……玄曜国的东西?只有玄曜国皇室和曜天宫的核心弟子,才会佩戴这样的扳指。”
“嗯。”苏清阮点头,声音冷得像冰,“我在秦家废墟捡到的。秦崇山暗中扰乱朝政,说不定就是与玄曜国勾结,事成之后被灭口;也有可能,是玄曜国故意借秦崇山的手扰乱青衍,再趁机屠了秦家,嫁祸给仇家,坐收渔翁之利。”
她顿了顿,眼底的戾气更甚:“不管是哪种,姐姐的死,都与玄曜国脱不了干系。还有秦文昊,那个混蛋,姐姐嫁过去一年,他有没有欺负她?这场大火,是不是也有他的份?”
苏天成握紧扳指,脸色凝重:“玄曜国向来野心勃勃,曜天宫与玄曜皇室结盟,势力庞大,一直觊觎青衍与沧澜的地盘。若是他们真的插手青衍内政,恐怕不止是秦家被屠那么简单,后续说不定还会有更大的动作。”
他忽然抬眼看向苏清阮,语气严肃:“二姐,你别自己去查这件事,太危险了。玄曜国的人,个个心狠手辣,尤其是玄曜国主谢明昭,传闻他手段残忍,为了上位不择手段,连自己的亲人都能算计。你性子太直,又容易冲动,若是撞上他们,只会白白送命。”
谢明昭。
苏清阮默念着这个名字,眼底泛起刺骨的寒意。她曾听过关于这位玄曜国主的传闻,说他年轻时奇遇不断,获得了强大的力量,才得以登基,还娶了当年的玄曜第一美人年舒窈,对其宠爱有加,甚至立了他们的儿子谢淮年为小殿下,传闻谢淮年降生时祥云漫天,是天生的祥瑞,深得玄曜国民心。
可这样一位看似风光无限的国主,会与秦家被屠有关吗?会与姐姐的失踪有关吗?
“我不管他是谁。”苏清阮握紧掌心的扳指,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语气里满是决绝与戾气,“我一定要找到姐姐,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还要查清楚,秦家到底是被谁所屠,这扳指的主人是谁,秦崇山与玄曜国到底有什么勾结。谁敢挡我,我杀了谁。”
绒绒似是感受到她的决心与戾气,在她怀里蹭了蹭,发出一声坚定的呜咽,像是在陪她一起面对。
苏天成看着她倔强而暴戾的模样,知道自己劝不动她。他沉默片刻,将扳指还给她,低声道:“那你务必小心,别暴露自己的行踪。若是有需要,派人告诉我,我帮你——我可以利用太子的身份,帮你查秦崇山的旧部,查玄曜国在青衍的暗线。”
说完,他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时,又停下脚步,回头道:“二姐,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护着你。还有……以前你欺负我,我不怪你。以后别再那么冲动,别让自己受伤。”
苏清阮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头一暖,眼眶微微发热,周身的戾气稍稍消散了些。她别过脸,看向窗外漫山的青禾与灵雾,指尖轻轻抚摸着扳指上的星辰纹,眼底满是决绝。
玄曜国,谢明昭,谢淮年,秦崇山的旧部,还有那些藏在暗处的秘密……
她不知道前路有多危险,也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但她知道,为了姐姐,为了姐姐替她承受的一切,为了秦家百余口的冤魂(哪怕其中有秦崇山这样的逆臣),她必须走下去。哪怕前路布满荆棘,哪怕要与整个玄曜国为敌,哪怕要赌上自己的性命,她也绝不退缩。
灵雾缭绕中,凝翠峰的方向传来青岚宗弟子诵经的声音,温和而悠远。青岚宗是青衍国的仙门,主张仙凡共生,姐姐出嫁前,曾求青岚宗的弟子赐过一枚护心符,特意叮嘱她,若是遇到危险,可持护心符前往青岚宗求助。可惜那护心符,她一直珍藏着,而姐姐身上的那枚,却随着秦家的大火,化为了灰烬。
苏清阮抱着绒绒,缓缓站起身,目光望向玄曜国的方向。那里隔着千峰万壑,隔着漫天灵雾,却藏着她想要的答案,藏着她的仇人。
“姐姐,等着我。”她轻声呢喃,声音里带着泪水与决绝,“我一定会找到你,一定会为你报仇,绝不会让你白白受委屈。那些伤害过你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榻下的暗格中,那件血衣静静躺着,无声诉说着那场惊心动魄的屠戮,诉说着苏清漪对妹妹的守护。而掌心的玄铁扳指,带着玄曜国的寒凉,似是在预示着,一场席卷三国的风暴,即将拉开序幕。而这位性情暴虐的青衍二公主,终将踏上一条复仇与寻亲的荆棘之路,以戾气为刃,以执念为甲,直面那些藏在暗处的阴谋与杀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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