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烈的疼痛再次从后脑勺炸开,这一次,伴随着一种灵魂被强行撕裂、又粗暴塞入的恐怖眩晕感。
随之而来的,是无数碎片化的画面和声音在脑海里疯狂冲撞、爆炸。
冷清的办公室、闪烁的电脑屏幕、泥泞的乡间小路、嘶吼的救灾指令。与另一段记忆中,娘亲深夜刺绣熬红的双眼、阿爹雨天痛苦的叹息、药铺苦涩的空气、大虞王朝新颁发的旨令……粗暴地搅作一团,混乱不堪。
“咳咳……咳咳咳!”
谢明昭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凉的雨水和着冷空气猝不及防地呛入喉咙,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
她用尽全身仅存的力气才勉强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里一片模糊不清。最先撞入眼中的,是头顶那灰暗低垂,正不断泼下雨水的天空。
然后,是一张放大惨白如纸、被雨水和泪水彻底糊住的脸。鬓发散乱,几缕湿发狼狈地贴在脸上,嘴唇剧烈地颤抖着,那双眼睛此刻瞪得极大,里面盛满了无法形容的惊恐和绝望,正死死地盯着她。
秦梅,谢辞的娘!
这个认知如同闪电击中了她。不,不对,我是谢明昭,我是驻西河村的扶贫办的主任谢明昭。我在……我在转移群众的路上……
她下意识地想抬手,想去揉那剧痛的后脑勺,想撑起身子查看周围情况。然而,手臂刚刚一动,传来的感觉却让她瞬间如坠冰窟——那不是她熟悉的、常年握笔和文件而略带薄茧的、属于成年人的手。
那是一只极其瘦小的、沾满污泥和雨水的手,指甲缝里嵌着黑色的泥垢。宽大的、早已被雨水浸透的粗麻布袖口湿漉漉地堆在手腕上,更衬得那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
这……这是谁的手?
巨大的恐惧犹如一条毒蛇,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她猛地低下头,视线艰难地聚焦,粗布襦裙,沾满了泥浆和污水的裙摆。一双小小的、穿着破旧布鞋的脚,还有散落在旁边泥水里已经不成形状的蓑衣和斗笠。
这不是她的身体!
这是一个小女孩的身体!
“阿辞!阿辞!你醒了?你应应娘!你别吓娘啊!”秦梅看到她睁眼,巨大的狂喜瞬间冲垮了绝望,她几乎是扑了上来,湿冷颤抖的手用力捧住女儿的脸,滚烫的泪水混合着雨水,大颗大颗地砸在谢明昭的脸上。
阿辞……谢辞……
西河村即将决口的堤坝,大虞王朝刚刚颁发的女子科考告示。
防汛值班表上密密麻麻的人员名单,阿爹的腿疾和永远不够的药钱。
谢明昭……谢辞……
两个名字,两段人生,两种截然不同的记忆,如同两股狂暴的洪流,在她混乱不堪的脑海里激烈地冲撞、撕扯、融合。
剧痛一**袭来,太阳穴突突直跳,几乎要将她的头颅撑裂。
她躺在冰冷刺骨的雨水中,透过秦梅泪眼婆娑、惊惶无措的脸庞,望着那铅灰色的、似乎永无晴日的天空。
鼻尖萦绕不散的,是那散落在泥水里,不断被雨水冲刷的草药,散发着浓烈的苦涩气味,在提醒着她这荒唐的一切并非梦境。
她将目光重新聚焦在秦梅那张被恐惧和泪水彻底淹没的脸上。喉咙里火烧火燎,每一次吞咽都带着血腥气。
她张了张嘴,发出一丝微弱的声音安慰着眼前的女子:
“娘……莫哭。”
“阿辞!阿辞!你怎么样?头磕着了?疼不疼?晕不晕?娘背你,娘这就背你回仁济堂找王大夫瞧瞧!”她试图将女儿从浑浊的泥水里抱起来,动作慌乱又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蛮力。
“我没事,娘,别担心。”谢明昭艰难地开口,后脑勺传来的钝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我死了吗?她的内心满是疑惑,从那么高的地方滑下去,头撞在石头上,西河村决口……那些人……都转移了吗?老张他们安全了吗?
那如果我真的死了,那最后的工作完成了吗?那些一户户走访、登记在册的名字,他们都安全了吗?这个念头带来的窒息感,让她几乎喘不上气。
可眼前的一切又如此真实,散落在浑浊泥水里的那几包药。纸包已经破裂,褐色的药品混着雨水晕开,草叶和根茎散落在泥泞里,沾满了污秽。
那是全家省吃俭用省下的活命钱,是秦梅刚才放入怀中死死护住的东西,可却为了救女儿……想到这,她艰难的推开秦梅的手,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朝着散落的药材跟前爬去。
“阿辞,先别管药了,你的头,让娘看看你的头。”秦梅哭喊着,想要阻止女儿。
“娘,我没事。”谢明昭咬着牙,她一边用那双冻得通红的小手,笨拙地从泥水里拾捡那些尚未完全污损的药草,小心翼翼地剔除粘在上面的污泥,一边安抚着濒临崩溃的秦梅:“就是滑了一下,头有点晕,真的没事,药,药要紧,阿爹的腿等不了。”
她强迫自己适应这荒谬绝伦的处境,眼下不再是她所熟悉的办公桌和文件,不再是防汛预案和转移路线,而是这泥泞的青石板路,是怀中这些沾满污泥的草药,是身边这个哭得肝肠寸断、需要她安抚的娘。
“娘。”谢明昭终于将能捡拾的药草都勉强归拢到破开的纸包里,虽然污损了大半,分量也少得可怜,但总比没有的强。
她抬起头,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下,脸色苍白如鬼,眼神却异常镇定地看着秦梅,“我们回家吧,阿爹他们在家,等急了。”
秦梅看着女儿那双眼睛,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那眼神,不像她熟悉的阿辞,少了些懵懂的天真,多了些她看不懂的沉静和坚毅。这让她心头莫名一悸,竟一时忘了哭泣。
她看着女儿伸过来沾满污泥的手,还有她怀里那包污损不堪却依然紧紧护着的药,巨大的酸楚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
最终,秦梅颤抖着伸出手,紧紧握住了女儿的小手。那手,冰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
母女俩谁也没有再说话,在倾盆大雨中,互相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那个名为家的方向,艰难地挪去。
路,很长。雨,很大。家,很近,又似乎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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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漫长的路程,母女俩终于走到家门口,秦梅伸手推开那扇吱呀作响、被雨水浸得发胀的院门。
映入谢明昭眼前的这个家,夹杂着一股陌生又带着一丝来自“谢辞”记忆深处的熟悉感。
院中的地面被大雨浇灌的泥泞不堪。然而,正对着院门的三间瓦房却透着一股整洁。屋檐下雨水如注,但窗棂和门框的木头都被精心擦拭保养过。窗户纸虽然有些地方看得出是补贴过的,但都糊得平平整整,在风雨中没有一丝飘摇的破败感。
她们的身影刚出现在门口,堂屋里压抑的焦灼瞬间爆发。
“老天爷!可算回来了!”王氏焦急的声音带着哭腔传来。她布满沟壑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惨白一片,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走上前的母女俩。
当看到谢明昭那张毫无血色的小脸和湿透泥泞的衣裳时,忍不住询问:“阿辞!这是怎么了?摔着了?啊?伤哪儿了?”
“阿姐!阿姐!”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衣裳、扎着两个小揪揪的小身影从王氏身后冲出来,正是谢辞的小妹谢澜。
她的小脸上满是泪痕,此刻看到姐姐狼狈的模样,大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小嘴一瘪,带着浓重的哭腔:“阿姐……呜呜……阿姐冷……”
西侧卧房里,传来阿爹谢蕴压抑着痛苦的声音,充满了惊惧:“阿辞?澜儿娘?出什么事了?”紧接着是身体用力挪动、试图下床时,木床不堪重负发出的“吱嘎”声,以及一声因腿疾剧痛而发出的抽气声。
秦梅一进屋子,看到婆婆和澜儿的样子,再听到丈夫痛苦又焦急的声音,强撑了一路的坚强彻底瓦解。
她松开谢明昭,腿一软,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深深的自责:“娘,当家的,澜儿,我们回来了,阿辞……阿辞在下坡的青石板路上滑倒了。磕,磕着后脑勺了,药,药也洒了。”她从谢明昭手上接过那包脏污的药,泪水夺眶而出,“都怪我……都怪我……”
“药洒了?”王氏一惊,但立刻又被孙女的伤势揪住了全部心神,“哎呀,先别说药了,人要紧。阿辞,快让阿奶看看你的头。”她心疼地想去查看谢明昭的后脑。
“磕着头了?”卧房里谢蕴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恐惧和无力,“严不严重?快!快扶她进来!让我看看!”伴随着更剧烈的木床“吱嘎”声和一声压抑的痛哼,显然是他在试图强行起身。
谢澜则紧紧抱住了谢明昭湿冷的小身子,小脸贴在上面,呜呜地哭着:“阿姐不疼,澜儿给阿姐呼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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