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村口有一棵巨大的老槐树,虬枝盘结,树下放着几块被磨得光滑的大青石,显然是村民们平日聚集闲聊的地方。

树下此时没人,但能看到树身上贴着一张已经褪色、被雨水冲刷得字迹模糊的旧告示残角,不知是什么内容。

她特别注意到了村中一座明显比周围房屋高大、气派些的青砖瓦房,门前还立着两个小小的石鼓。门口挂着的灯笼上,写着一个清晰的“谢”字。这大概就是族长或者村中德高望重者住的地方?

泾川里,谢姓为主,她想起了娘亲和阿奶偶尔提及的“族里”、“长辈”等字眼,看来宗族在这里的力量不容小觑。

村中只有极少数几户人家的姓氏不同,房屋的位置也相对偏僻些,显得有些孤零零。

路过其中一家时,她看到一个穿着破旧、面有菜色的妇人正吃力地提着一桶水。

看到她和小妹时,那妇人立刻低下头,加快脚步进了屋,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疏离感。这就是外地逃难过来落户的别姓人家?在这个宗族观念根深蒂固的村落里,他们的处境恐怕更加艰难。

远处,一条相对宽阔平整的土路延伸向远方,消失在田野的尽头。阿奶说过,沿着那条路走上三十里路,就是青源县城。三十里……对于这个交通基本靠走的时代来说,不算近,但也不算遥不可及。

县城……那是张贴圣上口谕的地方,也是“女子科举”这个遥远梦想触手可及的起点。

不知不觉,她们穿过村中高大的青瓦房,走到了村落偏东、相对僻静的祠堂附近。祠堂大门敞开着,侧边厢房里清晰地传出了一阵阵清脆的读书声,那声音整齐划一,带着孩童特有的稚嫩和认真。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

是《千字文》。谢明昭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在了祠堂门外几步远的地方。一段属于“谢辞”的记忆瞬间清晰。她曾无数次偷偷站在这里,踮着脚尖听里面的读书声。堂叔谢允,是族里唯一考中的秀才,也是这族学的先生。

她仅认识的那几个字,“天、地、人、父、母、谢、男、女、科、举”,就是在这门外,跟着里面童稚的声音,一遍遍在心里默默描画、偷偷学会的。

祠堂的侧厢房门口挂着“明理堂”的木匾。窗棂糊着素白的纸,里面能看到十几个十岁左右、穿着朴素的小小身影,正摇头晃脑地跟着先生诵读。

读书声停顿了片刻,一个略显低沉却难掩一丝疲惫的男声响起:

“谢玉,‘辰宿列张’何解?‘宿’字指什么?”

一个略带紧张的童音回答:“回先生,‘宿’……‘宿’是星星,列张……列张就是排开……”

“嗯,虽不全,亦不远矣。”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但很快又转为严肃,“谢安,‘闰余成岁’又作何解?昨日讲过的。”

另一个童音结结巴巴起来。

“啪!”一声清脆的戒尺敲击桌面的声音传来。

“不用心,再背五遍。”那声音带着明显的失望。

堂叔谢允,谢明昭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他是族人的骄傲,是“秀才公”。然而,听娘亲和阿奶私下叹息时提过,堂叔自从中了秀才后,后面接连三次参加乡试都落榜。巨大的打击让他心灰意冷,人也变得有些颓唐和更加严厉。

最终,他回到了族里,在祠堂辟出这间“明理堂”,收些族中适龄男童,开蒙识字,讲授经义,算是给自己寻了个安身立命之所,也寄托着那未能实现的科举梦。

门内传来堂叔谢允继续讲解字句的声音,依旧带着读书人的清朗,却仿佛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灰烬。那声音里,有学识,有严厉,更有一种深藏不得志的郁结。

谢明昭静静地站在门外阳光里,听着那稚嫩的读书声和堂叔时高时低的讲解训斥。

谢澜也好奇地踮起脚,想从门缝里看看里面,被谢明昭轻轻拉了回来。

“阿姐,里面在念书?”谢澜小声问。

“嗯,是堂叔在教哥哥们认字。”谢明昭低声回答,“澜儿,想不想读书识字?”

“想,阿姐想吗?”谢澜不假思索的点点头,随即又扬起小脸询问谢明昭。

“阿姐也想。”

“但咱家没有多余的钱供我和阿姐读书,而且咱们还是女孩子,村里的大人们都说,男孩子才能读书。”

谢明昭低头看着眼前这个六岁稚嫩的小妹,伸手温柔的摸了摸她的小脸,安慰道:“澜儿,别听那些大人的说法,女孩子也是可以读书的,阿姐会想办法的,一定会让澜儿去读书识字。”

谢澜点了点头,“我相信阿姐说的话,我听阿姐的,不听那些村里大人说的话。”

谢明昭再次将目光望向那虚掩的门缝,里面是那些可以光明正大坐在学堂里的同族男孩们,读书声再一次传来。

她仰起头,望向晴朗的天空,阳光有点刺眼,迫使她微微眯起双眼。

“糖豆泥人儿——针头线脑——”一个货郎挑着担子,摇着清脆的拨浪鼓,吆喝着从村外的小路走来。清脆的拨浪鼓声打破了祠堂带来的沉重氛围。

“阿姐!”谢澜的眼睛瞬间亮了,指着货郎的担子,“糖豆!”

谢明昭看着小妹渴望的眼神,又看了看那货郎担子上花花绿绿的小玩意儿,最终只是轻轻捏了捏小妹的小手:“澜儿乖,下次阿姐给你买。”她现在身无分文,连一个铜板都没有。

谢澜懂事地点点头,只是大眼睛还是忍不住追着货郎的背影。

谢明昭弯腰,轻轻抱了抱小妹小小的身体。谢澜不明所以,但也开心地回抱着阿姐。

————

两人又闲逛了一圈,快到中午时。谢明昭便牵着谢澜的小手,踩着半干的泥路回到家门口。刚进院门,谢明昭就发现家里的气氛与出门时有些不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香烛的气息。

阿奶和娘亲正在堂屋的八仙桌前忙碌着。桌上铺着一块干净的粗布,上面摆放着几个洗得发亮的粗陶碟子,里面盛着几样简单的供品:一小把刚摘的、还带着水珠的青菜,几个煮得圆滚滚的鸡蛋,一小碟炒得喷香的黄豆,还有一小块蒸得暄软的杂面馍馍。

而阿奶正用一块干净的湿布,仔细擦拭着一个小小的、木质黝黑发亮的牌位。娘亲则在一旁小心地折叠着几刀粗糙的黄纸钱。

谢明昭的记忆再一次被触动。原来明天便是阿爷的忌日了。

对于那位早逝的阿爷,属于“谢辞”的记忆已经非常模糊了,只剩下几个零星的片段:一个高大但沉默的背影,一双粗糙的大手偶尔会笨拙地摸摸她的头,身上总带着木头和汗水的混合气味。

印象最深的是家里刚盖上这三间青瓦房时,阿爷脸上那难得一见的、带着疲惫却满足的笑容。那时候,家里的日子仿佛真的要蒸蒸日上了。阿爹在边军里凭着勇猛和机灵,升了百夫长,虽然只是个下级军官,但在泾川里这地方,已经是了不得的体面。小姑也因为阿爹在军中的关系,说了一门不错的亲事,嫁到了距离县城最近的村子。

然而,好景不长。阿爹在一次激烈的遭遇战中,为了保护同袍,腿部受了重伤,虽然捡回一条命,却再也无法从军,只能拖着一条残腿,退伍归家,重新拾起了祖传的木匠手艺。

荣光褪去,伤病带来的药钱却像沉重的磨盘,迅速拖垮了刚刚好转的家境。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家里为阿爹的腿伤焦头烂额时,阿爷在一次进后山砍柴时,手心不小心被一根尖锐的柴枝划了一道口子。当时谁也没太在意,只简单用草木灰敷了敷。谁知没过几天,阿爷就开始发烧、抽搐,牙关紧闭,最终在巨大的痛苦中离世。后来听村里的赤脚郎中说,是“破伤风”,没得救。

家里的境况,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推了一把,从刚刚爬上的山坡上急速滑落,比之前更加艰难。那三间新盖的青瓦房,仿佛成了这段短暂荣光与漫长苦难的唯一见证。

谢明昭看着阿奶小心翼翼擦拭牌位的样子,那布满皱纹的脸上,神情专注而平静,却透着一股深沉的哀伤。

她又看了看娘亲忙碌的身影,想起这几天在这个家里的所见所闻。阿爹对两个女儿的爱护溢于言表,阿奶虽然严厉,但对她们姐妹俩的关心也是实实在在的。

在这个普遍重男轻女的时代,尤其是在相对闭塞的宗族村落里,谢家似乎并没有表现出对没有男孩的强烈焦虑或苛责。

是阿奶特别开明,还是……只把失望藏于心底?谢明昭心中掠过一丝疑问。毕竟,“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观念根深蒂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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