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 34 章

二人即刻抓了绿袖回衙受审,甫一进门,便见一黑脸大汉迎面而来。

秦艽认出这是城防司的方将军,连忙拱手行礼,示意让薛灵玥先进去审,莫耽误时辰。

方将军这人是个从不会拐弯的直肠子,上来便道:“你们眼下可能拨些人手出来?宁王殿下明日从圆觉寺回宫,我手中人手不够,还请大人相助,借几人从旁贴身护卫。”

宁王殿下是圣人与文皇后的幼子,自小体弱,常年养在宫中,因幼时与圆觉寺方丈惠明结下渊源,如今时不时会去圆觉寺斋戒小住几日。

秦艽应声道:“这是自然,只是眼下仍有案子脱不开身,但我手中军士明日尽归将军调遣。”

方将军一笑:“痛快!不瞒你说,宁王殿下在圆觉寺这七日,我真是成宿的担惊受怕,眼下有你这句话,我这心里便踏实多了!”

殿下到圆觉寺斋戒,必定是全山封锁,连只鸟儿也不能飞进去。可想而知方将军有多累了。

“将军辛苦,回头我差人给您送些师兄编撰习武的要领,让他们也操练起来。”秦艽娴熟地与他客套。

方将军哈哈大笑起来:“那真是太好了,我可就盼着呢!”

两人寒暄几句,便各自告别,秦艽复又匆匆往内牢赶。

绿袖与紫英近日唯一的交集,是五日之前,四月十五那日宁德候做东,在骊江池畔宴请李琚等人,从漱玉阁订了几个姑娘出来作陪。

李琚是李相长子,现任户部度支司从六品员外郎,平日辅佐郎中审核地方财政奏报,官职虽小却能扼住地方命脉,实乃肥差。

李琚平日交好之人中,便有杨护的嫡子杨源。

那日方玉节极有可能是从杨家得了请帖,获得了参宴的机会。

然而此后三日,方玉节溺死河中,紫英亦从长安消失。

武宁卫内牢,灯火熠熠。

薛灵玥若有所思地转着手中细杆狼毫,沉默地打量着囚椅上的女子。

她骨相清雅,肤若雪凝,周身一派书卷之气。颀长的身形纤薄如纸,一袭青色罗衫下,细弱的腕骨伶仃似玉,手腕处有圈发青的指印,仿佛旁人一用力便能将她捏碎。

察觉到薛灵玥锐利的视线,绿袖微微一颤。

这是一种沉默如凌迟的逼问。

她狠狠的咬着牙,雪白纤长的颈子僵硬地低垂,瘦弱的身子因承受不住的极度愤恨而发抖,手指青白地搅紧了帕子。

吸入口鼻的每一口气都散着淡淡的血腥味儿。往昔的记忆袭来,绿袖的指尖扎进掌心,一阵微微刺痛。

她抬起头,眼珠紧盯着薛灵玥身后的石壁。

那上印着成片的大滩暗褐色痕迹,像一条条蜿蜒的蚯蚓,顺着石壁汇集流淌,在地面斑驳氤氲成大小不一的黑色斑块。

那是血。

她从前也见过这么多血。

血迹干了就会变成黑色,刷不掉,世世代代渗进墙里,土里,骨头缝里……

眼看绿袖眼中恨意渐浓,薛灵玥暗道是时候了。

她猛地掷出手中的物什,声音脆冷:“来认认,这可是你的东西?”

一抹艳色一闪而过。

绿袖视线一顿,熟悉的水红色肚兜落在脚边,上坠的孔雀罗纱四散开来,覆在清丽的素色绣鞋上,在火光下呈现出一种惑人的媚色。

昔日她满怀期许爱慕,一针一线所做。

绿袖鸦羽般的睫毛轻颤,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想不到这么快他们便知道了。

果然如世人所传,比京兆尹那群酒囊饭袋厉害的多……

但他该死,千刀万剐,死不足惜!

绿袖眼中迸出恨意:“不必问了,人是我杀的。”

薛灵玥松口气,了然地点点头。手中飞快,一边记录,一边朝旁侧低声道“去请武师傅来。”

将证词,证物,与尸身的证据三合为一,此案便可告破,即送刑部。

“继续说罢,你怎么杀得他?”薛灵玥语气平静无波,不带一丝情绪。

绿袖目光怔忡,陷入回忆:“那日宁德候设宴,妈妈点我去相陪……”

暮色四合,骊江池畔千株牡丹韶光渐暗,次渐引入沉沉暮霭。宁德候将宴席设在池畔的牡丹丛边,花枝浓叠之处,几列举着食盘的婢女迤逦而行,腰间环佩叮咚,裙摆下轻萝烟纱卷起一阵香风,醉人心脾。

此时酒过三巡,有笙箫助兴,众人笑声融融,酒酣耳热。

无人注意到池畔一处悬空的亭阁内,一男一女正隔空对峙。

绿袖眼眶发红,颤抖的手中握着一支珠钗,锋利的钗尖儿对着雪白纤细的喉咙,已隐隐刺出血珠。

方玉节压低了嗓子:“你莫要糊涂,一时冲动可是要后悔的!”

见她不语,方玉节俊逸轩昂的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我左右求人,不过想替你寻个好归宿,那李公子家事非凡,你在漱玉阁待了那些年人家也不在意。何况他正妻性情温和,又无子嗣,你此时入府再合适不过了。”

绿袖听他所言,眼中落出泪花,心中最后一丝热气也没了,“再次将我卖做高门的玩物,便是你的真情?”

“你怎会如此想,你我相伴多年,我又如何舍得下你。只是你还年轻,而我一介白身,又无家资,不能再耽误你了。”方玉节痛心地别过脸去。

绿袖鼻尖泛红,“你何苦再骗我,方才杨公子席间说的话,我全都听到了。”

他陪他的幼妹去惠宁寺上香。

今岁隆冬,太子妃出宫斋戒祈福,惠宁寺一时名声大噪。

此时山中芳菲正盛,桃花开遍,才子佳人自成圆满佳话,只待金榜题名,双喜临门。

方玉节一愣,随即叹道:“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你平日常与那些男人搂搂抱抱,怎么还与我置气呢?”

绿袖眼中一冷,染上恨意:“你嫌我脏?我还知道自己是个卖艺不卖身的人,你呢?你背弃师门,拿了我写的议政做投名状,方玉节,你才那是个两面三刀,道貌岸然的蛇鼠小人!”

“够了!你怎么会如此瞎想!”方玉节双目微凸,猛地扑过来。

再瘦的书生也比女郎力气大得多,酒意微醺的身体滚烫的像发红的烙铁,不顾她的挣扎,方玉节紧抱住她不停地嘘声诱哄,直到怀里的人渐渐安分下来。

嘴唇抵着她的耳尖,他轻声喃喃:“绿袖,你莫气恼,你我才是一体的,那些王侯小姐不过是我眼下得垫脚石罢了,你听我的,先从了那李琚,来日我得势,必定救你出来……”

“方玉节,这话你自己听了不作呕吗?”绿袖怒斥,拼劲全力挣扎,手中的珠钗狠狠刺过他的左胸。

方玉节吃痛,不敢置信地松开双臂,看着身上的血渍:“你个找死的贱人,亏我在上元那夜用尽心思,才让李公子高看于你,真是与你爹一样不识好歹!”

绿袖怔忡着退后几步,指尖一松。珠钗瞬时从手中跌落,狠狠砸在地上,珠玉迸裂,残碎了满地。

原来近日李琚的纠缠并非偶然……绿袖不禁浑身颤抖,他从什么时候开始算计自己的……是几日前他央求她将往日两人论道所议之事写成议状,还是在三月三,他将那盏亲手所制的八角宫灯送给她?

想不到她欢欣的礼物,竟成了李琚魂牵梦绕的路引……

方玉节发过火,见她神情恍惚地呆愣在一旁,不禁心头郁气稍解,到底是个怕事的妇人,哄几声,唬几下,早晚乖乖任他摆布。

他走到桌旁挑弄着灯芯,语气已隐隐透出不耐:“小绿袖,你还没想清楚吗?”

绿袖呆呆看着他清瘦挺拔的背影。

七年前,京兆府法曹郭寿生无意间发现京兆尹张佺暗中敛官,私放人犯,因拒不与之同流合污,反被污蔑,致使全家下狱,他唯一的女儿自此充入教坊司,沦落风尘,化名绿袖。

四年前张佺伏法,但漱玉阁的绿袖,却再也无法变回琼娘了。

往昔三载相伴,她以为自己能得片刻喘息,做回曾经无忧无虑的琼娘,想不到镜花水月,终究一场空梦。

绿袖双目刺红,忽得生出一股力气,抓起架子上的白釉花瓶,高高举起,狠狠朝着方玉节的后脑砸去……

薛灵玥一挑眉毛:“所以你这一下就把他砸死了?”

绿袖缓道,“约莫是罢,当时离散席没几刻,我怕旁人发现,便将他拖到窗边,用绳梯的绳子系住,投入骊江池了……”

“你怎么知道那间屋子外有绳梯?”秦艽因那方将军的事姗姗来迟,才坐下片刻,手中翻阅这漱玉阁姑娘赴宴的记录,“照这上所书,你应当是第一次去才对。”

文人狎妓不是稀罕事,但若遇上孝期,耐不住欲念又怕被人耻笑,便要找些旁门左道,比如以小舟渡客,或窗外悬梯的法子掩人耳目。

骊江池畔夜夜笙歌,临近水边的屋子几乎都装了这样的“暗门”。

绿袖一愣,很快又道:“大人当我们这些妓子青天白日的都在做什么?不过是凑在一起说说话,排解苦闷罢了。”

薛灵玥视线上下审视着绿袖,她总觉得哪里不对。

此时甬道尽头传来一阵脚步声,是武师傅。他手中拿着方玉节的验尸格目,递给薛灵玥,“指痕的大小对上了,正是她的。”

绿袖垂头坐在囚椅上,闻言双臂微微一松。

薛灵玥余光捕捉到她的动作,倏地冷呵:“绿袖,你将方玉节吊入水中,绑得的是头是脚?”

“什……是,是……”绿袖眼睛闪过一丝慌乱:“是脚!”

薛灵玥用力一拍桌子:“想好了再说!”

绿袖微微一缩,“当真是脚,啊不——是腿!”

“我绑的是腿大人,他太重了,我便掺了三圈不止……”她急得连声补充。

一改方才镇定颓然的模样。

秦艽靠在椅背上,忽然冷不丁道:“紫英死了,你知道吗?”

绿袖定住,双眼慢慢睁大:“不会的,她……”

薛灵玥手指微微曲起,轻敲着桌案。一下一下,闷声的低响回荡在狭窄的囚室内,“那日你们是如何一同杀了方玉节的?”

绿袖胸口一紧,“不,她只是帮我将人拖到水里,真的不曾对他动手!”

她眼眶发红,急得哽咽:“当时方玉节气急,抓着我的手腕……”

方玉节咬牙切齿地攥着手中的皓腕,正要将人拽到榻上,屏风后忽得响起“咚”得一声闷响。

他动作一顿,猛地扭过脖子:“谁?”

屋中一时寂静无声,针落可闻。方玉节松开对绿袖的钳制,眼神凌厉,盯着那处角落,“出来!”

绿袖躺在地上,见他垫着脚尖,悄无声息地向屏风靠近。

他浑身紧绷,似乎全部的注意力都盯着屏风后面。

绿袖心头一动,连忙爬起身,抱住了架子上的瓷瓶。

身前屏风倏地倒下,一个高挑美艳的娘子站在墙边,怒目圆睁地瞪着方玉节:“呸,负心汉!”

“紫英姐姐!”绿袖吓得倒吸一口冷气,无措地看着她。

紫英烦躁地扯着裙子,她方才沾湿了胸口的衣裳,借着如厕的名头出来躲避,想不到竟听了这么一出戏。

方玉节看清紫英的脸,眼中杀意立现:“贱人,你都听到了什么!”

紫英一惊,正要出声尖叫,忽见面露凶光的男人双眼一翻,昏死在地。

她惊魂未定的抬起头,只见绿袖静静的站在他身后,手中抱着一壶白釉花瓶,那如玉的瓷底上混着一片赤黑的血迹……

“大人,紫英姐姐究竟是怎么死得?”绿袖惊慌无助的视线在二人身上来回游移:“她明明已经离开长安……”

薛灵玥摸摸鼻子,视线从验尸格目上移开,“你先说清楚,到底给了他几下?”

薛呦呦:马上要下班了好开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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