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暮归炊烟暖
日头已然西斜,将天边染成了温暖的橘色,连绵的丘峦在暮色中显得沉静而温和。
陈颂宁牵着弟弟陈和的手,沿着村间被踩得坚实的土路,朝着自家那处熟悉的院落走去。
陈和的兴奋劲儿还没过去,一路走,一路还在叽叽喳喳地说着山里见闻,而陈颂宁则安静许多,只偶尔应和一声,目光扫过路旁稀疏的、挣扎着生长的禾苗,那是去年蝗灾过后,村民们抢种下的一点希望,长得并不好。
还未到篱笆门前,便见一道纤细的身影正倚门而望。那是他们的母亲,吕氏。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麻曲裾,发髻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挽住,脸上带着常年劳作的痕迹,此刻更添了几分显而易见的忧色。
“宁儿,和儿,今日何以迟归至此?”见姐弟俩走近,吕氏快步迎上,语气中带着急切与责备,更多的却是担忧,“眼看天色将暮,山中多险,叫为娘好生心焦。”
陈颂宁刚张口,还没来得及回答,身旁的陈和已经像只脱笼的雀鸟,迫不及待地挣脱了阿姊的手,冲到母亲面前,声音清脆又带着几分后怕的激动:
“阿母!阿母!你不知今日我与阿姊在山中遇着了何事!”
他一边说着,一边手舞足蹈地比划起来:“我们正在那坡上采着草药,我只顾着看一株长得极好的车前草,脚下忽地一滑,踩中了个冰凉滑腻的东西!低头一看,哎呀!竟是一条这般长的土虺!”他尽力张开手臂,努力形容着那蛇的长度,“那蛇头三角,吐着信子,当时就昂起头要咬我!”
吕氏听得脸色一白,下意识地抓紧了陈和的胳膊,声音都颤了:“土虺?!你、你们……”
“阿母莫急,听我说完!”陈和挺起小胸脯,脸上满是劫后余生的骄傲,“我当时也不知哪来的胆子,或许是吓坏了,脚下一用力,竟恰好踩住了那土虺的头!它身子扭来扭去,还缠上了我的脚踝!是阿姊在那蛇的七寸处把它切断了!”他描述得绘声绘色,仿佛自己是个临危不乱的勇士,而阿姊则是那决胜的关键。
吕氏听得心惊肉跳,目光转向女儿,满是后怕。陈颂宁见母亲如此,连忙上前温声安慰道:“阿母,莫要太过忧心。当时确是惊险,但万幸阿和机敏,一脚踩住了蛇头,使它未能暴起伤人。女儿随后处置得也快,我们姐弟二人皆安然无恙,连皮都未曾蹭破一点。”她语气平和,刻意淡化了当时的紧张,试图安抚母亲紧绷的心弦,“您看,我们这不是好好回来了么?”
吕氏还是紧张的查看了陈和的脚踝,看到他脚踝处现在只剩下一个浅浅的印子,并没有伤口,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
吕氏长长舒了口气,双手合十,低声念了句“祖宗保佑”。她轻轻戳了下陈和的额头:“你这顽皮猴儿,日后进山定要更加小心,跟在阿姊身后,莫要再莽撞了!”
陈和吐了吐舌头,连连答应。
陈颂宁见母亲情绪稍缓,便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她环顾了一下略显寂静的院落,问道:“阿母,怎不见阿父?还未归家么?”
吕氏叹了口气,语气带着些许无奈:“你阿父去里正家做活计去了。说是乡里有一户人家要嫁女,订了一套漆器妆奁,催得急,里正便召集了几个手艺好的,连夜赶工。”
陈家村坐落在山坳之中,土地算不得肥沃,但村里人多半祖辈传下来一手木工技艺。周遭乡亭的民户,但凡需要打造家具、农具,或是婚丧嫁娶所需木器,多半会来陈家村寻匠人。如今的里正陈伯襄,是个有些头脑和门路的,见此事可为,便将村中善于木工的人家整合起来,按照各人所长进行分工,有的专攻大件家具架构,有的精于榫卯拼接,有的则擅长雕花刻纹。如此,做出的木器不仅做工更精,样式也更好,渐渐打出了名声,来找陈家村定制木器的人也就更多了。
陈颂宁的父亲陈胥,年轻时便是村中有名的巧手,尤其擅长雕花。无论是寓意吉祥的瑞兽、缠枝花卉,还是古朴的云雷纹,在他刻刀下都能栩栩如生。
只可惜前些年服徭役时伤了腿,落下了残疾,行走有些不便,再不能像其他匠人那般承重物、做重活。但也正因如此,这需要静心坐定的雕花活计,反而更成了家中重要的经济来源。
去年那场铺天盖地的蝗灾过后,家家户户的日子都紧巴巴的,陈家也不例外。幸得有这木工手艺支撑,虽不敢说温饱,但勉强糊口,不至于像有些村子那般易子而食,已是万幸。
只是,也仅仅是“饿不死”而已,每一文钱都需精打细算。
想到这里,陈颂宁将背上的竹篓放下,露出里面满满的收获,对吕氏说道:“阿母且宽心,今日我们虽遇险,收获却是不小。不仅采了许多常用的草药,还在山涧旁发现了几株野梨树和野葡萄,果子结得正好,虽有些酸涩,但也能让阿父阿母、还有小妹甜甜嘴了。”她说着,从篓里小心地拿出几个青中带黄的野梨和几串紫黑色的野葡萄,放在院中的石磨盘上。
她特意挑出一个品相较好的野梨,递给吕氏:“阿母,您近来咳嗽总不见好,夜里听得女儿心焦。这野梨性润,等下我用陶甑(zèng)给您蒸一个,再滴上几滴野蜂蜜,吃了最是润喉止咳。”
吕氏接过那尚带着山间清气的野梨,眼中泛起一丝暖意。女儿年纪虽小,却总是这般细心体贴。
陈颂宁又指着竹篓里那些带着根须泥土的植物说道:“我们还特意采了不少款冬、紫菀,都是治咳嗽的良药。待女儿处理干净,一部分晾晒好了给您入药,剩下的,还有这些车前草、益母草,都可以拿到市集上去卖掉。想来也能换些钱帛,贴补家用,家里或能宽松几日。”
看着篓中那不少于往日的草药和难得的水果,吕氏连日来因丈夫腿疾、家中拮据而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了些许,脸上露出了真切的笑容:“好,好,你们姐弟二人今日辛苦了,收获确是颇丰。”她顿了顿,从石磨盘上拿起几个野梨,用干净的麻布包了,递给陈和,吩咐道:“和儿,将这些野梨给你隔壁的无恙阿兄家送去。前几日他家做了些菹(zū,腌菜),还给我们送了一碗,礼尚往来,不可失了礼数。”
陈和正馋着那些野果,但听得是给刘无恙家送去,却也很是乐意。他接过布包,响亮地应了一声:“好!我这就去!”说罢,便像只欢快的小鹿,一蹦一跳地跑出了院门,朝隔壁去了。
吕氏目送着儿子小小的身影消失在篱笆拐角,这才收回目光,转向正在井边打水准备清洗草药的陈颂宁。暮色渐浓,院中光影朦胧,女儿单薄却挺直的背影,让她心中既欣慰又酸楚。
她走到女儿身边,一边帮着整理草药,一边说道:“等这些草药晾晒好了,便看看近日村里有谁要去乡里的市集,请人家帮忙捎带着卖掉便是。总能换些钱米回来。”
陈颂宁闻言,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地看着母亲:“阿母,待草药处理好,女儿想去乡里市集亲自售卖。”
吕氏一听,想也不想便摇头:“不可!你一个女子,年未及笄,岂可独身一人往返数十里?如今这世道……虽说不再战乱,可这乡野之间,谁又说得准?莫说路途遥远,便是路上遇到拍花子的拐子,或是那等游手好闲的轻浮子弟……”吕氏没有再说下去,但那双布满忧虑的眼睛已经说明了一切。这兵荒马乱、天灾**不断的年月,一个十三岁的少女独自出门,风险实在太大。
陈颂宁如何不知母亲担忧?她放柔了声音,却并未放弃:“阿母,女儿知晓轻重。并非要独身前往,可以问问村里是否有叔伯、兄长要去市集,女儿跟随他们一同前往便是。只是……”她微微抿了抿唇,声音低了些,却更显执拗,“若是托人售卖,少不得要分润些好处与人,或是请人吃碗浆水,或是给几文跑腿钱。咱们家如今……阿父的腿脚不好,阿妹年幼,阿和也在长身体,能省下一文是一文。女儿亲自去卖,哪怕只多得三五枚铜钱,或许就够给阿弟阿妹换块饴糖,或是割一小条肉来改善膳食了。女儿实在不想轻易舍了这点盈余。”
听着女儿条理清晰却又带着恳求的话语,吕氏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又是酸涩又是心疼。她何尝不懂女儿的心思?若不是夫君腿脚不便,自己身子也不争气,时常咳嗽,又何至于让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早早为家中生计如此精打细算,甚至不惜冒险?她看着女儿那双酷似其父的、带着执着光芒的眼睛,知道此刻与她硬说怕是说不通,只得叹了口气,伸手理了理女儿鬓边被汗水濡湿的碎发,妥协道:“此事……容后再议吧。总要等草药都收拾妥当了再说。”
母女二人正说着话,院外传来了陈和与邻家道别的声音。不多时,他便跑了回来,脸上还带着笑意,直说无恙阿兄夸这梨子看着就好吃。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外出的父亲陈胥也拄着一根木杖,拖着不便的腿脚回来了。
他脸上带着些许疲惫,但眼神依旧温和。见到院中晾晒的草药和野果,又听吕氏低声说了今日姐弟俩遇蛇之事,他虽未多言,只深深看了陈颂宁和陈和一眼,那目光中包含了担忧、赞许与不易察觉的愧疚。
他默默走到院角,拿起一些废弃的木料,就着最后的天光,仔细地修补起一个有些松动的纺车木架来——这是家里用了多年的旧物,他总能在闲暇时让它维持使用。
这时,在里屋榻上睡着的幼妹陈颂安也醒了,揉着惺忪的睡眼,奶声奶气地叫着“阿父”、“阿母”、“阿姊”、“阿兄”。吕氏连忙去将她抱起,轻声哄着。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一轮弯月爬上树梢,清辉洒满庭院。吕氏点燃了灶膛里的柴火,橘红色的火光跳跃着,映亮了简陋却整洁的厨房。陈颂宁将蒸好的野梨端给母亲,又将清洗干净的野葡萄分给父亲和弟妹。陈和迫不及待地塞了一颗葡萄进嘴,酸得他龇牙咧嘴,却又舍不得吐出来,逗得小颂安咯咯直笑。
晚膳是简单的粟米饭,一碟盐渍的菹菜,还有一盆加了少许野蔬的豆羹。饭菜虽简陋,但一家人围坐在低矮的漆案旁,就着昏黄的油灯灯光,气氛却格外温馨。
陈胥仔细地问着陈和今日在山中的细节,吕氏不时给孩子们夹菜,叮嘱陈颂宁多吃些,又将蒸得软烂甜润的梨肉分给咳嗽未愈的自己和年幼的小女儿。
陈颂宁看着父母眼中对子女的疼爱,听着弟妹偶尔的童言稚语,感受着这清贫却温暖的时光,白日里的惊险与疲惫,仿佛都在这淡淡的炊烟与亲情中消散了。
她知道前路艰难,家中的困境非一日可解,但只要有家人在旁,彼此扶持,她便觉得,这日子总还是有盼头的。
补充一下,本文是架空朝代,设定是东汉时期的设定。[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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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暮归炊烟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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