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顺二十二年,大禹朝大圣皇帝治下,政通人和,国泰民安。大圣皇帝虽已至知命之年,却身体康健,膝下四子皆仁爱有德,大禹之国运昌隆可见一斑。
时值七月,因着大圣皇帝登基以来对民间谈论皇室一事无甚禁忌,大禹上下均有人大肆谈论皇室秘闻,一时之间野史传说甚嚣尘上。
七月十四,京都清乐坊一家酒楼重金聘请的一位秀才老爷坐镇大堂,“啪”一声,手中醒木重重落于案几,引得酒楼上下皆侧耳倾听。
“话说我朝大圣皇帝,英明神武、万民敬仰,于政事,可谓是鞠躬尽瘁。”说书先生说着便拱手遥遥一拜,以示敬重,“不过今日,老朽于政事不多置喙,只来同大伙聊聊这皇家的家事。”
众人本听这老秀才要讲皇帝的丰功伟绩,纷纷埋头苦吃,此时一听他话锋一转,又说起家事,均来了兴致。
大禹历代皇帝开明,因而百姓与士族,非水火不相容,但亦非鱼水相依附,常常是士族看不上百姓家长里短,百姓乐得见士族鸡毛蒜皮。因而即便这皇帝的家事被人说了千遍万遍,仍是当下最时兴的议题。
老秀才见听众已有,伸手捋了一捋稀疏的胡须,娓娓道来:“说这大圣皇帝,后宫单薄,因而子嗣便不丰盈,时至今日也只四子二女罢了。只是,”枯老如柴的右手提起醒木又落下,发出沉闷的声响,“我朝即便只有这四位皇子,却远胜前朝那八位草包逆贼。”
“先说这大皇子,也就是我朝太子殿下,那可算得上是皇上一手栽培,生母乃皇上明媒正娶的正妻皇后娘娘,外祖又是当朝礼部尚书杨大人,这天下多少寒门弟子都是经他手入了朝做了官。除开这显赫的出身,太子殿下于朝政之事亦是易如反掌。”
老秀才适时停下,呷一口清茶,又道:“再说这三殿下,生母为如今宠冠后宫的德贵妃,外祖正是那正三品太常寺卿,舅舅如今已是吏部郎中,又兼子凭母贵,颇得皇上看重。”
话赶话,老秀才一口气又顺着将四皇子道了出来:“不过要说大圣皇帝这四子,最玉树临风非四殿下莫属。多年前,京城贵女整日里偷瞧四殿下的舅舅小陈将军,如今呐,掷果盈车的成了我们四殿下。”
大禹朝男女之防不重,台下众人虽男子居多,但女眷亦不少。听得此言忽有一女子起身,利索开口道:“老先生此言真真一石二鸟,既叫四殿下同小陈将军一身功绩被皮相掩去,又叫京城里的女子皆变了那贪图颜色之徒。”
那女子一身窄袖赤色胡服,抱拳拱手间好似骁勇善战的男子,“据小女所知,京城贵女之所以钦慕小陈将军,是因他生性儒雅、敬重女子,又能征善战有封狼居胥之才。如今您此番说辞,小女不才,斗胆问您一句,意欲何为?”
老秀才七月头上便来了酒楼,日日换着花样编排陈家舅甥二人之风月轶事,众人爱听,东家结钱也爽快。如今被一年纪轻轻的女子一针见血地道破,一时之间面如土色。
“这……”他讪笑两声,道:“姑娘此言差矣,老朽这不是还未讲完,”说着说着也有了应对之法,老秀才顺畅地道:“姑娘请先坐,接着老朽便要讲讲小陈将军在西北同大魏将领昆都仑那生死一战。”
那姑娘不知是否被说服,缓缓落座,同大伙一道接着听下去。
老秀才说书确是一把好手,说起战火纷飞亦是活灵活现,众人皆听得入了神,未曾注意大堂角落里有一明艳女子起身出了酒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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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四一过便到了中元节。鬼门大开之日,卯时三刻,正值众大臣上朝之时,宫门外却见一白衣身影缓缓打南边过来。那人手握一把拂尘,长发盘起在头顶结成一个发髻,一根无甚雕饰的木簪端正插在发间。
此时虽天色昏暗,宫门口却灯影憧憧,致使众人隐约可见此人身影,身形颀长,比起男子却略显娇小,其面如琢,轮廓隐现,不免叫人心有戚戚。
宫门的守卫见此状,正要上前盘查一番,却听一阵马蹄声,马上人身着赤色官服,身姿挺拔矫健,坐于马上亦能如钟不动。此人身下是一匹枣红色汗血宝马,正是已然出宫建府的四皇子李羲和。
四皇子打马上前,与白衣人直直对视,眼中含着天潢贵胄固有的威严与将军后人天生的犀利,如古剑出鞘,意图刺破一切装神弄鬼的面纱。
这种眼神太过尖锐,往日他如此看人,必叫那些人垂首躲避,可这白衣人倒是有趣,昂首直立,横冲直撞地瞧着他。
李羲和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微弯着腰越发靠近那人。
之前都是远观,又加天色未亮,一切皆模糊。如今凑近了细看,饶是他见多识广也不免心下一惊。此人远观只觉姿态轻盈,近瞧却仿若仙人之姿,一时难辨男女,不分仙凡。
李羲和外祖乃西北战场上驰骋多年的老将军,作为外孙自然也曾在尸山里逡巡过,神佛之说从不入心。可今日这境况,难免叫他恍惚一瞬。
白衣人与马上之人对视许久,瞧他这会出神发愣,终是耐不住,冷冷开口道:“四殿下,劳烦进宫带句话给皇上,八月十六,滁州地动。”
清凌凌的声音亦是雌雄莫辩,叫这些手里有命的人心头一颤。再瞧始作俑者,却见她说罢转身便走,留下身后众人一片哗然。
四皇子直起身来,敛眉看向逐渐模糊的身影。又伸手拦下欲上前追捕的守卫,略一思虑,转而对着身旁一架马车问道:“此人口出狂言,妄断国事,丞相以为如何?”
“不如何,”马车里传出一道清冷的声音,“无稽之谈。”
“哦?那便听丞相之言。”马背上的男人听得此言眉目舒展,利落下马步入大开的宫门,“天色微明,各位还是尽快入宫上朝罢!”
只是丞相再金口玉言说这只是无稽之谈,出了此事,今日早朝注定不会平静。
大圣皇帝李之武勤政爱民,照旧早早便坐在了金銮殿上,不过这会儿瞧着众人的神色,似乎皇帝已到,群臣的心神还未至。
众所周知,居高临下有时能瞧见许多小动作,譬如此时此刻他的朝臣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不成体统。
身边大太监王守福见皇帝面色不虞,踱步上前轻咳两声,朗声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此话一落,此起彼伏的谈论声戛然而止,只剩众人在大殿上面面相觑。
“怎么,”皇帝的话语中暗含十分的不悦,“这会儿又都哑了?”
“启禀父皇,”一道低沉稳重的声音响起,“非是臣等不敬,只是今日之事,实在蹊跷,说来恐有欺君之嫌。”
“哦?”皇帝瞧着他这个儿子,李羲和,与他其他儿子皆不同,名不同、字不同,性格同样迥然不同,此刻瞧着一如既往像他的外祖,勇猛无畏,嘴上说着恐,心中怕是半点惧意也无。
他倾身向前,作出洗耳恭听的架势:“老四,你何时怕过什么,但说无妨。”
李羲和神色不变,对皇帝的评价似乎也毫无反应,只是依旧沉稳地道:“今日上朝前,宫门外有一白衣人托儿臣带给父皇一句话,”他打进殿以来一直垂着的头终于抬起,显出一张唇红齿白的面容来,“八月十六,滁州地动。”
此话一出,不止朝堂上其他朝臣面色各异,连皇帝一时间也心觉荒唐,面色难看。
滁州位于大禹中部,素来便是大禹重要的粮食产地,如今正值七月,多种作物正在成熟季节,一旦被此人言中发生地动,恐怕整个大禹的粮食调度都成问题。
可若是提前疏散百姓,又怕这消息只是危言耸听,到头来疏散过程中耗费的人力物力同样不可小觑。
如何抉择成了难题,一时间整个大殿落针可闻。
待过了几息,太子李渐河率先有所动作,转身面带威严发问道:“此人可还说了什么,是只同四弟讲了此话么?”他环视四周,继续问道:“当时可有他人同四弟一道?”
李渐河乃皇帝潜邸时所生,居嫡居长,康顺二十年被立为太子,至今已有一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做派,发问四皇子仿若皇帝亲临。此应当是以下犯上之事,但或许是司空见惯,也或许是有意纵容,皇帝与朝臣们对此毫无反应,只静待李羲和应答。
李羲和心中亦无波澜,拱手对着太子道:“回皇兄,此人再无他言,当时宫门外朝臣众多,丞相亦在场,可为臣弟作证。”
李渐河闻言看向身后凛若冰霜的中年男子,语带尊敬道:“丞相可否将当时的情景说明一二?”
丞相兰若望出身寒门,向来以不卑不亢著称,皇帝敬他乃纯臣,诸事皆礼让三分,致使太子在兰若望面前亦不敢放肆。
听得太子此言,兰若望眼神略过太子,只望向坐于高位的皇帝,出列一五一十道:“四殿下所言句句属实,至于其他,臣彼时正于马车中收拾奏折,并未瞧见。”
“这么说,这白衣人说了此话便离开,宫门口的侍卫也并未阻拦?”李渐河似乎并未察觉兰若望的忽视,转头只将问题抛给李羲和,“四弟,是吗?”
“不,是臣弟拦住了侍卫。”
毫无预兆地,李羲和撩起下摆双膝跪地垂下头道:“启禀父皇,儿臣当时坐于马上,有幸窥见那人面目,再观他身姿,深觉有神仙下凡之意,一时不知所措,怕怠慢了神仙。故待那人离去时拦住了侍卫,生怕唐突仙人,恐再降下大祸。”
他弯腰额头触地,似乎为放走仙人而深陷矛盾:“儿臣愚笨,实在不知如何处置,若有错处,还请父皇恕罪。”
如何处置?大殿上所有人均不知,即便是皇帝怕也说不出一二来。未见其人,只闻其言,还是惊天动地之言,信与不信皆会劳民伤财,实在进退两难。
“罢了,老四起来罢。”皇帝面色不变,沉下声道:“今日之事,容后再议,但万不可叫百姓知晓,若有谁传出去一丝风声,诛九族。”
“陛下圣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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