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言祸事,是大事,亦是不祥之兆,虽在朝堂上按下不表,但关起门来自然要详细商讨。因而下了早朝,李羲和同兰若望便被王守福请去了昭华殿。
昭华殿乃皇帝平日批阅奏折接见大臣之处,几人一去还未落座便听皇帝道:“老四,你方才所言确无半句虚假?”
“回父皇,千真万确。”
上朝时离得远,皇帝瞧不见李羲和神色,如今看他斩钉截铁的模样,倒是叫人不得不信。他这个儿子,旁的不提,这类装神弄鬼的宵小手段是不屑的。
“既如此,”皇帝面色沉重道:“老四再详细讲讲那白衣人的样貌体态,叫袁游画出一幅画像来,无论如何先派了人去寻一寻。”
他手中握着一柄玉如意,是先皇留下来的东西,被他常年摩挲已养出润泽的光彩。此事难以抉择,进退维谷,这柄玉如意便被他蹂躏得厉害。
“爱卿以为,”皇帝手中动作未停,锐利的眸子看向兰若望,“应当如何处置?”
“回皇上,以臣之愚见,此人乃装神弄鬼之徒,无足挂齿。”兰若望抬起头望向皇帝,眼神中似有不甘与悔恨,“应立即缉拿此人,严加拷问,知其真实意图再施以严刑,以绝后患!”
此话太过绝对,又是出自丞相之口,一时间竟叫屋内其余几人不敢有异议。
与前朝从上至下沉迷佛教不同,大禹自建国便有意打压此类行为。但百姓还是前朝的百姓,如今虽无甚放之四海而皆信的宗教信仰,却难免有神鬼之说深入人心,就连身处高位的皇帝亦是以龙自居,若红口白牙地说一切皆是装神弄鬼,又叫这整个皇室如何自处?
兰若望垂头不发一言,似乎并不在意自己方才所言是否有违上意。四下无声时太子倒是勇猛,突然出声道:“父皇,儿臣以为丞相所言极是,滁州近年来风平浪静,今年年初以来更是风调雨顺,恐怕这白衣人是有所图谋,前来扰乱朝纲。”
“又或者,”他微微侧头余光瞥李羲和,竟带着笑道:“不过是有心之人一次拙劣的计谋罢了,说不准下一次就该说儿臣这太子也是天道不容了。”
皇帝如今四子中,除了二皇子母妃出身低贱,余下的三皇子同四皇子皆出身高贵,有一争大统之才能。太子虽居嫡居长,名正言顺坐着太子之位,但难免要居安思危,因此太子屡屡找机会试图削弱两家势力。只不过上月三皇子出城视察夏种一事,太子的矛头自然指向了四皇子。
“放肆!”兄弟不恭不睦是皇帝亲身经历过的,先皇驾崩前,皇帝在太子母家的扶持下将几个兄弟赶尽杀绝才坐上皇位,如今瞧着自己仅有的几个儿子这么早便开始斗,心中甚是不悦。
他们该斗,但不该现在就斗。
心思难测的帝王将那柄玉如意重重放在桌上,“老大,你该知道,兄弟阋墙是朕最厌恶的事,若你屡教不改,朕也不容你做这个太子。”
“是,”太子闻言缓缓撩起下摆跪下,语气幽幽道:“儿臣一时糊涂,还请父皇恕罪。”
二皇子李渐清眼瞧太子被斥责,忙上前道:“父皇息怒,依儿臣之见,还是先寻到这白衣人要紧,不过一定要吩咐好,莫要唐突了仙人,余下的待滁州去探查的人回来再做商议罢。”
人人都知二皇子母妃乃皇后贴身侍女,皇后有孕期间被她钻了空子,爬上龙床。也是好命,竟一次便怀了龙胎诞下皇帝第二个儿子,一朝母凭子贵鸡犬升天。只是毕竟出身低微,皇帝也并不待见母子二人,二皇子只好整日里跟着太子,妄图今后能替自己谋个外放的王爷,好带着母妃远远离开。
如今他说这话,虽是为太子解围,也不失为一招缓兵之计,皇帝点点头便默许了。
只是话好说事难做,袁游自认自出师以来画像从未失手,不仅形似神更似。可如今皇帝派出人手已满城暗查了十日,眼看七月已快结束,却仍未有所获。
却说京都清乐坊,近几日虽有皇家探子暗访,但百姓茶米油盐过日子,对此倒是毫无所觉。只是东边巷子里,今日又有一桩说媒的趣事。
这东边的珍珠巷,因清乐坊多为茶楼酒肆的缘故,巷子里的人家多做些伙计厨子的活计,再好些的识字读书做了账房,因而巷子里的人家大多已做了多年的邻居,相互熟识。
不过今年六月,巷子来了户新人家,是一个中年的妇人带了女儿前来投奔亲戚,未料亲已亡。又因丈夫于探亲途中去世,便只好两母女留在京都,以浣衣刺绣度日。
说起这母女俩,母亲虽已至不惑之年,但风姿绰约,依稀可见年少时的风采。更不消说那女儿,眉目粗看只道是秀丽,细瞧却觉一股出尘的仙气,举手投足又有大家闺秀之风范,配以婉约身姿,倒叫人只敢远顾,不得近观。
不过这世道总有大胆的男子,自诩腰缠万贯风流倜傥,每每托了媒婆往人家中说亲,要这家女儿做他第八房的小妾,惹得母女两人如今甚少露面。
但今日前来说亲的媒婆倒是不同以往,乃珍珠巷东边巷子口杂货铺的老板所托,前来说他与这家母亲的亲。
这杂货铺的老板姓张,家中排行老大,巷子中人便都叫他张大。说起来此人倒是没什么不好。早年间家中妻子生子时难产,只给他留下一个儿子,父子二人相依为命,张大也一直未曾续娶。前两年儿子同巷子中一家食肆老板的女儿成了亲生了女儿,张大便又开始照看孙女,铺子渐渐由儿子接手。如今孙女已渐渐长大,这张大瞧着新来的这家母女,便起了续弦的心思。
珍珠巷中大伙都熟,因而张大请的媒婆亦是巷中多年的邻居,人称万婶。
京都近来流行淡雅的妆容,万婶居于清乐坊,又是常抛头露面的媒婆,自然跟得上潮流。一张脸上只淡淡抹了些胭脂,再配以万婶那张笑脸,瞧着就叫人舒服。
万婶做媒在整个清乐坊皆有名气,对着男女两家皆实在说话,不打那虚言诳语,也不接祸害人的买妻卖妾生意。因而今日万婶上门,这家母女两人笑脸迎了万婶进门。
“万姐姐请坐,小月快去给你婶婶端碗糖水来。”
“哎,婶子先坐,我这就去。”
“小月她娘,不急,你快坐。”万婶拉着小月娘的手在家中仅有的一张饭桌前坐下。
万婶是个热心人,母女俩刚来时身上倒是有点银子,便找了万婶租下了这间旁人改小了的院子。院子拢共就两间房,一间坐北朝南的正屋外加西边一间灶房。
万婶也是个爱打听的人,打听到这家母亲名叫顾百龄,女儿叫陆斩月,父亲乃一届书生,虽无功名加身,但好歹将女儿教得知书达理。又打听到母女俩想寻个差事,便将顾百龄引荐至巷子里的绣坊,好歹挣个三瓜俩枣。
瞧着外面院里挂着的衣裳,万婶不禁叹了口气,“小月他娘,近来浣衣的生意可还行?”
顾百龄生了一张清冷的脸,不笑时很有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错觉,怪道女儿也是一股仙气。只是顾百龄并非那不苟言笑之人,常常是别人未笑她先笑,这会儿她便是笑着瞧了瞧外头,道:“还行,如今小月也能接绣坊的活计,这浣衣的生意我们接得已少了许多。”
“那就好。”万婶拉过顾百龄的双手,这双手不比寻常绣娘,本是纤细修长的底子,如今却被日子磋磨得关节粗大。
“我还想着近来天气还算暖和,可马上进了八月,中秋一过那水都是冷的,你们娘俩再做这活计可太遭罪了。”
顾百龄依旧是副笑模样,轻声道:“天冷了或许还有旁的营生呢,万姐姐莫要忧心了。”
“可是说笑了,咱们女人家还能有什么营生,你也不似那能做三姑六婆的人,”她说着,又拍了拍顾百龄的手,“瞧你们娘俩这样貌,倒不如安心找个好人家,也好有个依靠。”
万婶话音未落,身着青色粗布短袄的年轻女子走进正屋来,正是这家女儿陆斩月。
她手中端着一碟瓜子并两碗糖水,笑着问道:“婶婶同娘说什么呢?怎的又要给我找什么人家不成?”
这段日子虽万婶不来保媒拉纤,但多得是媒婆前来说道一番,尽是些找个人家好依靠之类的说辞,说得母女两人耳朵都长了茧,如今一听这话便觉得烦闷。
“哎哟,”顾百龄伸手戳她额头,“怎么有这样的姑娘,说什么浑话,你婶婶是自己人,要是叫别人听去可是笑话大了。”
万婶也知两人最近被她那些无良的同行扰得烦不胜烦,倒也是个开明人,拉下顾百龄的手道:“别说小月了,那些个没良心的,我也烦得很。”
她笑着抿了口糖水,又看向陆斩月道:“今日呐不给你说亲,给你娘说。”
陆斩月:“什么?!”
顾百龄:“不可!”
万婶被二人这异口不同声的反应吓一跳,道:“怎的了?我说话也不至于这么吓人。”
陆斩月:“婶婶,不知这男……”
“姐姐,”顾百龄打断陆斩月的话头,直截了当道:“此事不可。”
此回换了万婶同陆斩月惊讶,二人道:“如何不可?”
万婶急急道:“你都不问问这男方?是那巷子口的张大,人也周正,没的什么乱糟的事,可是与你相配得很。”
可惜顾百龄油盐不进,只是道:“万姐姐,我同小月她爹是少年夫妻,如今他没了,我没心思想这些。”
她转头拉起陆斩月的手道:“只盼着姐姐有什么合适的人,替我这可怜的女儿寻一个便好,旁的姐姐就不要再费神了。”
陆斩月听此话在手里默默掐了把顾百龄的掌心,死道友不死贫道呢娘。
“小月的事我自是上心的,可你这才四十的年纪,何苦将下半生都拴在小月她爹身上?”
“你晓得的,寡妇门前是非多……”
“……”
万婶舌灿莲花的功夫实在厉害,可顾百龄的心肠更是坚如磐石,丝毫动摇不得,百战百胜的万婶只好收拾好了心情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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