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子,此事你虽拒得坚决,但容姐姐多念叨两句,再想想,”万婶在大门前徘徊许久,又转过身拉着顾百龄的手絮叨,“那张大是我嫁进珍珠巷便认得的,人品正直也从不去花红柳绿的地方……”
顾百龄手中用劲一把将有些腐破的大门推开,急急道:“姐姐快回去做饭罢,当心你家里那小祖宗闹起来。”
“你!”万婶听她提起自己家里心肝似的小孙儿,瞧着这日头快往中间走,那个祖宗又偏吃饭早,再不回去恐怕他又要闹,心里也急切起来,只好说,“那你好好想想,我改日再来。”
陆斩月跟着顾百龄送万婶出门,两扇门刚合上便笑盈盈问顾百龄:“夫人当真不愿枯木逢春?我记得巷口那位张大叔人品相貌可算得上上佳呢。”
“你这丫头如今嘴巴一会儿都消停不了,单想着编排我了?”这会儿没有外人,顾百龄也不顾陆斩月的面子,伸手重重拍在她背上,疼得陆斩月惊叫一声。
“啊!”陆斩月被拍得向前趔趄一下,顺势跑进房中,边跑边道:“阿娘莫气,我去绣坊交这期的绣活,回来给你带一品香的桂花糕!”
顾百龄听她叫娘,更气上心头:“无事夫人有事阿娘,你这丫头真是我前世的仇!”
“是不是前世的仇,阿娘难道不晓得吗?”
陆斩月笑着走远,她的阿娘却黯淡了眼中的光。
怎么不算前世的仇呢?
前世她听信了婆母连篇的谎话,既没有救下自己的儿子,也叫陆斩月失了性命。这一世拼了命却也只救下了陆斩月,自己的儿子还是没保住。
如今,顾百龄想,陆斩月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即便赔上她这条命。
“就当做,报答你父母两世的忠心。”
*
陆斩月母女二人做工的绣坊亦在清乐坊东边,绣坊名叫飞绣坊,乍一听似乎是一类刺绣的技法或绣品的种类,其实不然。陆斩月同店中掌柜闲谈时偶然得知,京城里大多售卖女子所用之物的店铺皆是当朝似锦公主名下,公主名望飞,故店铺又叫飞绣。
飞绣坊这几日人来人往倒是比往日热闹,陆斩月一进门便被店中相熟的伙计小栓拉到一旁,“陆姐姐来这边。”
陆斩月随小栓到后院,往日里都是掌柜的来瞧她的绣活,偶尔掌柜的有事才会来后院请其他管事的绣娘把关。因而她边走边问道:“可是掌柜的有事?”
小栓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子,因刚生时正碰上灾年,身弱体虚,险些夭折,便取了小名叫小栓,想着拴住了这孩子,莫叫勾了魂丢了命。
小栓虽身子不强健,但生性活泼,一问便叽里咕噜说上一串:“可不是,咱们这绣坊近来可热闹,姐姐你进门可瞧见那二楼直直站着的守卫了?”
“怎么没瞧见,一进来吓我一跳。”板着脸又身材高壮,弄得她还以为是官府的捕快来抓人了。
“嘿,姐姐莫怕,”小伙计眉眼活灵活现,伸出一只手指了指天,“那是我们大大大老板,公主殿下。”
似锦公主?
陆斩月玩笑着道:“公主来查你们掌柜的可曾贪了我们绣娘的辛苦钱么?”
小栓年纪不大,倒是忠心耿耿,闻言收了笑道:“姐姐可莫要说这种话,我们掌柜的是天下第二号的好人!”
“你说得对,我不该开这样的玩笑。”陆斩月听此话随着他一同收起笑,严肃道。
绣坊掌柜虽为一介女流,但确是侠肝义胆之人,不只收留许多无家可归的孩童,更叫许多女子有了一技之长傍身。虽背后有似锦公主做后盾,但良善之心不应被玩笑。
小栓瞧她是真心悔过,并非是为了生计阳奉阴违,倒也放她一马,只道:“你不常出门,不知近日有皇家的人在寻人,公主殿下来应当也是为了此事。这清乐坊中多数店铺都是公主殿下的,且这些店铺人多眼杂,叫伙计们多注意着点,说不准就能寻着呢。”
正在寻人么?
陆斩月心中一动,刚要再问清楚,二人已走到了管事的房中。
管事是个不多话的中年女子,瞧了瞧陆斩月拿来的布料衣裳便结了钱:“这是二两银子,你这几件衣裳上的并蒂莲绣的颇有意境,这几日正巧有几件绣嫁妆被面的活计,你可要接?”
“自是要的,”陆斩月点头,“那就多谢管事,就快入秋,浣衣的生意不好做,有多的绣活还请管事关照我们母女一二。”
“我只奉命办事。”管事也知晓她们母女二人的境况,但这飞绣坊里多的是孤儿寡母,又能偏着谁?
陆斩月也知飞绣坊里的情形,只是多一句嘴罢了,她嘴角噙着笑,不大在意道:“管事说的也是。”
待拿过了新的布匹并绣线,小栓同陆斩月走出房间,偏头瞧着陆斩月的脸色,关切地道:“近来飞绣坊又收了两个外头来的小姑娘,管事们忙着教导,又兼有公主常来,所以有些忙,管事说话便不大好听,姐姐莫要上心。”
陆斩月正思量着正事,未想被这小孩看出来,笑了笑道:“放心,姐姐我哪是那么小心的人,姐姐在想大事呢。”
“什么大事?是成婚的大事么?姐姐说了哪家的亲不成?!”
啪!
一只手轻轻拍在小栓的头顶,“成婚成婚,你才多大便整日惦记着娶妻嫁汉的事了?”
“那还能有什么事,”小栓摸摸头顶,“我这辈子最大的心愿便是娶个媳妇,生个大胖小子!”
“是个好愿望,”陆斩月并未反驳小栓,寻常百姓,娶妻生子,确是这一生最大的幸福。只是于她而言……神情疏朗的女子在后院的空地上抬头望着这一角天空,道:“不过你瞧这高高的天,心愿也该要高,不如,便祈愿做个大官罢!”
小栓张了张嘴,一时竟有些哑口无言。
“姐姐真是疯了,寻常男子都不敢说此话,哪还有女子想着做官的。”
“女子怎就不能做官?”一道柔弱却不失威严的声音响起。
小伙计闻言转身瞧去,正好瞧见一女子身着百鸟裙,裙摆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叫人眼花缭乱。
他反应敏捷,伸手拽下身旁站着的陆斩月,双膝跪地道:“草民参见公主殿下。”
陆斩月怔楞一瞬,随即与他一同低下头,口中念道:“民女参见公主殿下。”
似锦公主乃皇帝长女,因着皇帝当年专宠其生母王氏,兼之王氏为金陵王氏嫡系一脉所出,似锦公主便女凭母贵也成为皇帝专宠的子女。民间有传言道,若非似锦公主为女儿身,凭她一身本事与宠爱,怕这太子之位也唾手可得。
公主生就一张清心寡欲的脸,说起话来却如仙乐动听,她伸手示意二人起身,道:“起来吧,方才听你所说,你可是想做官?”
陆斩月垂首,掩下眸中的势在必得,只恭敬道:“叫公主见笑了,民女不过是同人说笑,为民为国之事岂是小女子可担当的。”
李望飞将将含笑的嘴角顿时平展,“还以为是一奇女子,”她言语中不乏失望之情,“罢了,人之常情。”
本朝以来,虽男女大防已消减许多,可女子的地位却始终未变,相夫教子亦是每个女子最美满的宿命,便是她堂堂一国大公主也逃不开。
公主抬头环顾四周,这么一会时间,院里渐渐涌进一堆姑娘来,皆是来瞧瞧似锦公主的美貌。她们互相笑着谈论着,这么百花齐放一般的景象,最后每一枝都将被困在房前屋后。
李望飞轻叹口气,自觉已有些扰了自家生意,挥挥手道:“诸位忙罢,本宫也不过**凡胎,瞧过了便回。”
话音方落便见一俊美挺拔的男子如一阵清风走近公主,道:“阿姐,该回去了。”
“好。”
陆斩月余光瞧着公主同那男子一道走远,才缓缓抬起头来。身旁小伙计笑着拉她:“姐姐快走罢,公主都走远了,怎么还站这。”
她仿佛终于回神,缓缓道:“公主实在美丽,我瞧着都入了迷。”
不只是皮相。
*
七月底八月初的京都,日头高高悬在天上,半冷半暖的风吹得人睁不开眼。
陆斩月抬起手臂靠窄袖勉强挡住不断钻入眼里的风,但终归不如眼皮眯起来,虽说此般模样不够得体,但好歹也能前进几步。
已到午时,清乐坊这样玩乐之人集聚的坊里,除了些不可描述的铺子,大多都已开门迎客,因而珍珠巷子里大半的人早早便用了午饭出门上工,比起已然人声鼎沸的巷子外,巷子里倒是冷清起来。
珍珠巷两旁的房屋挨着挤着,正好使那点风越来越猖狂,陆斩月顶着风前行,越走越艰难。又兼随身的篮子里放了一叠的布料,重重坠着她,使他不得不用了全身的力气向前扑。
只不过今日的风像天上有心人吹来的妖风,来无影去无踪,陆斩月发了力刚要向前跨步便觉出不对来,此时再收脚已然来不及。
她急忙将篮子揽在身前,免得脸朝下摔出狗吃屎的惨状,又绷紧了全身将自己向后拽。
“啊!”怎的好端端摔到墙上?难道装神弄鬼却被鬼打墙?!
“呃……”这篮子哪家铺子的,够硬。
陆斩月惊觉自己并未着地,而是撞在一堵肉墙上,忙眨了眨眼缓和被风吹过的干涩。
李羲和心口疼痛,手浮在胸前却不敢压实了摸上去。篮子边缘有如铁铸,伴着撞上来的力道,叫他恍惚间见到了已逝的舅舅。
眼睛终于适应,陆斩月抬起头瞧见了面前的人,面如冠玉,唇红似血,一双眸子如宝玉似明珠,许是这会儿实在疼,眼尾一抹艳丽的红勾得人心痒。
那日清晨天色太暗,竟错过了如此美景,陆斩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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