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江还岸便全身心投入工作中,由于战事平缓,她们可以分开采访。
拉勒医院便是她采访的第一站,从正门进来就是大厅。虽然战事缓和,但是由于边境封锁,药物一直无法满足所有人,因此像高血压,哮喘,癌症这类慢性病难以获得持续治疗,在儿童方面营养不良问题相当突出,由于长期战乱如焦虑抑郁,PTSD问题也普遍存在。
但是在希和地区身体健康都难以保障,更别说心理问题。
江还岸从大厅开始一个个采访,在病房角落的是个男人,他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江还岸上前开口:“请问可以问你一些问题吗?”
男人偏头一看,点点头,江还岸一下便发现了他脸上浓浓的疲惫。
“请问你得了什么病?”
“癌症。”
“现在医院能给你提供什么治疗?”
“医院没有化疗药,也做不了放疗,只能偶尔给我一点止痛药,但是也很少,所以大多数时候我只能带着疼痛睡觉。”
知道了他疲惫的答案,江还岸垂眸再度开口:“现在战事平缓,医院有改善吗?”
“炮火声少了,但是药物,燃料,电力依旧很难进来,没有止痛药的时候,只能让我的妻子帮我拿凉水擦,缓解疼痛,但是就算擦破皮了也还是火烧的痛。”
答案在意料之中,炮火少了,但是无声的硝烟一直笼罩着希和。
“医生有和你说过后续吗?”
“他们说如果药物进不来,只能等自然病程,也就是等癌细胞扩散,让它把希望一点点吞掉。”
“我小时候就看着我的父亲因为癌症去世,那时候有药但是没有钱。现在我有钱了但是没有药,人这一生,也没有办法。”男人望着天花板,似乎是疼痛再次来袭,他难受的蜷在了一起 ,江还岸停止采访,急忙帮他去叫医生。
“没有止痛药。”轻轻的五个字,落在男人身上就是一座大山,将脊背压的更弯。
男人的妻子带着湿毛巾赶来,帮他擦拭身体,江还岸抿紧唇,抬手拍下照片。
关于希和的医疗系统,江还岸之前采访过希和中心医院的院长,援助卡车的通行证经常被停发,百分之七十的常用药被列为“双重用途”管制被禁止入境。电网被切断只能靠柴油供电,麻醉药和镇痛注射液无法保存,只能眼睁睁看着它报废,就连最普通的镇痛药都慢慢变成了奢侈品。
毫无办法,江还岸闭上眼,内心发出了哀叹,她能做的唯有采访。
把大厅的病人采访完,江还岸看着时间,到医院外的小摊买了午餐,饼和黄瓜,付钱的时候她眉头一拧,价格比之前贵了3倍。
回型建筑的中间空地搭着简易的帐篷,其中一个是祝轻舟吃饭睡觉的地方。
本来是两个人一间,但是祝轻舟很幸运的,成为多出来的一个人。
帐篷很小,大概八平方,帐篷的门是简单的一块布,江还岸昨天看到的时候担心死了,直到祝轻舟给她展示了简单的自制门锁,和枕头底下的手术刀,一顿保证才让她稍微放下心来。
江还岸带着午餐进了帐篷,左侧一张行军床,右边放着一张小木桌,旁边两个折叠凳,加上祝轻舟带来的行李,就是帐篷里的所有东西。
江还岸坐在凳子上,等着祝轻舟出现。
帘子掀开时,江还岸望过去,眼神顺着祝轻舟的的脸往下落,戴着红绳的手端着餐盘。
里面是番茄和白米饭,江还岸看着眉头一下便打起了结,这次封锁比自己想象的还要严重。
“你这一周都没吃过肉?”江还岸抬眼看她。
祝轻舟点点头,“吃过豆子,也有蛋白质。”
江还岸又心疼又无力,把黄瓜放她盘子里,低头吃饼。
祝轻舟摸着她的头,给她无声的安慰。
下午,江还岸从拉勒医院出发,带着自己给阿迈勒带的东西走访临近的难民营。
先前的难民营已经被炮火吞噬,隔着六周的时间,江还岸不太确定她们搬到了哪里。
向西一直走,途径三个难民营,江还岸一边采访一边留意,终于在靠近海边的难民营,江还岸听到了有人叫她。
往右边一转就见到了阿迈勒,她更瘦了。
江还岸感觉她现在轻的一阵风都能把她吹海里,但是她的眼神却依旧亮亮的发着光。
阿迈勒眼眶深邃,鼻梁高挺,瘦小让她的棱角分明,是一个很可爱,很漂亮的小女孩。
江还岸更宁愿看见她有婴儿肥。
阿迈勒跑过来抱住她的腿,和江还岸诉说她是多么想念她,是多么认真学习,又是多么努力照顾妈妈。
江还岸夸她很棒,把手里的东西给她,阿迈勒兴奋的接过,里面是一套水彩笔和一本画画本,还有一些能带进来的小零食。
看到水彩笔的一瞬间,阿迈勒抱着江还岸的腿哭着说:“我要给你画好多画。”
“好了,不哭了。”江还岸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那我先谢谢你了。”
空气中传来海的咸湿味,江还岸蹲下身子看她,“我陪你在海边画画吧。”
阿迈勒抹掉眼泪,拉着她的手说:“好。”
天空染上一片金黄,江还岸看着远处的太阳压在巡洋舰上,抬手拍下照片。
要是太阳真能烧掉它就好了。
可是没有,巡洋舰缓缓吞噬太阳,地平线上只剩下残余的光。
阿迈勒也完成了她的画作,画里的背景是一片海,海的上方正中间是火红的太阳,海上没有巡洋舰,而是几艘小渔船,还有人在里面游泳,沙滩上画着一群小孩踢足球,江还岸站在右下角,举着相机拍照,画上的她没有穿着防弹衣而是一件长裙。
她的画功少了几分稚嫩却还是有最纯真的想法。
很多人都有的想法,这个想法叫世界和平。
如果所有人都有这样的想法就好了。
阿迈勒想把画撕下来送给她,江还岸按住画纸,“等画完一本再给我好吗?”
阿迈勒用力点点头。
旁边的小肚子叫起来,阿迈勒拿出袋子里的小面包,撕开包装递给江还岸。
“我不吃,你吃吧。”
海风吹起阿迈勒卷曲的短发,染得她的眼眸更加清亮。
阿迈勒小口小口咬着面包,吃了一半后便收起来,江还岸知道那一半是给她妈妈留的。
日落后的二十分钟,当太阳在地平线下-4度到-6度之间,天空呈现出一片静谧的蓝,人们称之为蓝调时刻。
它浪漫,温柔,神秘像是一场梦,能暂时让人忘却一切,将炮火,病痛,悲伤都融化在这无尽的蓝里。
梦是会醒的,当天空陷入一片昏暗,无人机盘旋的声音再度传来,江还岸握着相机起身,两人一起往回走。
等送完阿迈勒,江还岸在路边买了饼,安慰自己早已咕咕作响的肚子。
第二天,三个人一起开车到雷卡口岸拍摄入境卡车,江还岸数着一辆辆卡车,末了发现竟然只有两百量,是四月份日均值的一半不到。
搬着番茄的工人队伍也大大缩短,三人对视一眼,就更加确定了局势不容乐观。
车子需要用的柴油,现在需要排队2个小时才能加到,价格也比之前翻了一翻。
加完油后,江还岸在东边的一个难民营采访到刚刚失业的男人。
一周前他还在平国工作。
希和地区大约有2000人拥有去往平国工作的通行证,不足希和人口的百分之一,他们每天凌晨4:00到6:30集中通过拉光口岸,口岸禁止拍摄,因此江还岸没看见过他们是如何排着队,又如何穿过架满狙击枪的长廊,为封锁他们的平国工作。
“你是什么时候去平国打工的?”
“2018年的时候就拿到了许可证,去平国做建筑工,能比在这里干同样的活多五倍。”
“你每天去平国工作的流程是怎么样的?”
“凌晨3点起床,到拉光口岸排队,先刷磁卡,再过旋转门和金属探测器,还要搜身。搜身的时候不允许穿着衣服。整个过程要一个多小时,晚上七点再重复一遍,到家已经快要十点了。”
“你为什么失去这份工作?”
男人回忆起来,眼眸染上懊悔,“那天中午气温很高,老板让我把一吨水泥从卡车搬到三楼,我累了刚蹲下喝口水,他踹着我的屁股骂希和的人都是懒惰的驴,还能有工作,应该给他磕头。我实在气不过,说他死了吗?要给他磕头。现场有几个工人哄笑,他面子挂不住,掏出手机让我滚回去,再也不用干了。”
系统里的一点“insubordination”不服从,让离境倒计时启动,以后再申请工作签证,系统就会自动标红“态度风险。”让他再也无法获得工作机会。
“我那时候太冲动了,就算他叫我磕头,我也应该给他磕一个的。现在我没了工作,家里还有四个孩子要养,孩子问我为什么不去阿尔维拉工作,我不知道如何面对他。”男人双手掩面,长叹一口气。
“你怎么看待去平国工作的这段经历?”
“我们只想活下去,我知道他们是我们的敌人,杀害我同胞的同时我在帮他们盖房子,这很可笑。但是我也没有办法,我不能看着我的孩子活活饿死,我只是想给他们多一块面包。”
江还岸静静的听着,有2000名这样的人,被视作互相撕扯的符号,多数希和人表示“沉默的理解。”
这片土地上,有太多身不由己,事与愿违。
就这样,两周过去了,除了无人机盘旋的声音,一颗□□都没有落下。
江还岸不知是喜是悲,总感觉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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