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国已渐渐入秋。暑气消退,金风送爽。
阿玖近日常去丹青房。自从十九回来,宋琼便没来过这里。或许是没必要再来。于是阿玖就把这儿当作一个避世所,不想和人接触时就会来这儿。说不出原因,每当她坐在里面,心里便会感到莫名的平静和充实。
时而执笔作画,凝墨半晌,落笔却描出了宋琼的眉眼。明眸皓齿,张扬自得。
“你喜欢什么?”
“兔子,狐狸,还是其他?”
看着画上的宋琼,当日狩猎前的景象又浮现眼前,想起这些天的魂牵梦萦,阿玖清楚地知晓:自己已经沦陷,且不浅。可她该怎么办呢?傀儡师爱上了自己的傀儡。从前刘相国警示她时,她还觉得荒谬,一个蛊他人心的,怎么可能爱上一具为自己所用的躯壳?
事实证明,她错了。纵使是躯壳,那也是一具有温度的会哭会笑的躯壳。而她也从没控制宋琼去做什么出格的事,或许是因为自己一开始只是为了让她不杀自己,又或许是因为在一日日的相处中对她产生了好奇,好奇宋琼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神思一恍惚,画像不慎从手里滑落,阿玖低身去捡。
刚俯身下去,她瞥见最下的格子里放着一幅画像,露出一角,正好写了一个“琼”字。画轴很新,像是最近才画的。阿玖将它拿出来,展于桌案——一个女子躺在树下,安宁地睡着。线条歪歪扭扭,一点也不干净利落。
虽然画得不好,但阿玖仍看出画上的人是自己。
什么时候画的?
阿玖心跳蓦然加快,她本想去问宋琼,但想到公主可能正和十九在一起,便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万一是她自作多情呢?宋琼也许只是照着她的样子尝试画一下十九罢了。
“你怎的在这儿?”
门外传来说话声,接着是白竹的声音:“阿玖姑娘又不见了,我正找她呢。”
“这是你这个月第几次找不到她了?说来也怪,自从找到了十九姑娘,公主又跟换了个人似的。”
阿玖伏在窗前听,辨别出另一个是青青。
白竹说:“我也觉得奇怪,青青姐你还记得公主在客栈昏迷数日那次吗?到客栈前,公主给了我一个药瓶,让我务必在十五月圆之时喂给她。”
药?阿玖蹙眉。
青青问:“你喂了吗?”
白竹回:“当然喂了,不过公主好像也没什么变化,也不知那个药是用来治什么的……”
青青叹道:“罢了罢了,公主要如何,我们只管照做就是,只是苦了我一双腿,又开始跑上跑下咯。”
那瓶解药……当时宋琼说她没吃,可若她已恢复了自我意识,完全可以撒谎骗她。
阿玖后知后觉——宋琼早已解了摄魂术!
不知为何,阿玖心底涌起一阵无名的悲伤。她虚设的温柔乡原来真的是虚幻一场。宋琼好演技,真假虚实掺着说,她竟一点破绽也没看出,又或是被她装出来的热烈的偏爱蒙蔽了双眼。
既然她清醒着,那自己狩猎节那晚的行为在宋琼眼里岂不是笑话?阿玖懊恼地蹲下来。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呢……明明已知晓了内应身份却隐瞒不报,甚至在太子和宋琼之间犹豫。
阿玖脸埋在臂弯叹了口气,忽然想起太子说的话。
“除掉十九。”
不日,太子生辰宴。
因为上次宋琼错过了自己十八岁的生辰宴,所以皇帝便有意扩大了此次宴会的规格,并点名要宋琼来,算作是补偿。此外,宴席上的除了帝后和其他兄弟姊妹,便是太子的一些挚友。
“谁要补偿了?父皇也真是的。”宋琼纵使万般不愿,还是被宋怀瑾拉着来了。
“父皇母后可都在里头呢,你老实点儿。”
“知道了……”宋琼见已经到了宴会门口,只好妥协。然而下一秒抬眼,却见本该在凤阳阁的阿玖正站在庭前石阶上。
宋琼快步走过去:“你怎么来了?”阿玖凝视她,淡淡一笑:“奴婢自然是来侍奉公主的。”
“侍奉?”
“当然,虽然这些日承蒙公主厚爱,但到底你我尊卑有别,我只是战败的俘虏,一个清倌,纵使公主不喜召唤,自然也要做些端茶倒水的差事。”她穿着侍女的衣服,表情恭敬谦卑,宋琼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哑口无言。阿玖见她不说话,便想越过她进殿,宋琼却一直拦着不让她走。三番五次下来,阿玖忍无可忍。
“公主到底想……”正当她想停下来看这位演技甚好的公主要搞什么名堂时,太子突然冒出打断。
“幼卿妹妹既然来了,怎么还不往里坐?”
宋琼看一眼宋邺,又和身后的宋怀瑾交换眼神,从阿玖身侧掠过:“跟紧我。”
阿玖路过宋邺时看见他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只不过微微眯眼朝宋琼的方向快速移动了下,阿玖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公主,你让我先来,我便早早来了这里等你,直到刚才前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宋琼刚坐下,十九便抓住了她的袖子,宋琼见她满脸紧张,便柔声安慰。
“怎么会,我这不是来了?”
阿玖走到两人身边,正好碰上前来赴宴的陈元。陈元一身墨蓝正装,儒雅地对阿玖作揖:“那日……在下不知怎么睡着了,醒来时茶楼已经空了。”阿玖淡笑:“那日公子说你有些困,想小憩片刻,我怕打扰你休息便先回去了。”
“原是这样。”话罢,陈元在宋琼隔壁落座。
待人到齐,生辰宴才算正式开始。乐人弹奏起乐器,宫女流转于各座,为其倒酒上菜。因阿玖是以侍女的身份来的,故只能站在宋琼背后,看她和十九亲密无间坐在一处。可细看来,宋琼的神态与对她时一般无二,不过对着的人不同。越看心里越沉闷,阿玖轻抚胸口,不禁暗叹:“宋琼啊宋琼,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你?”
“阿玖姑娘,吃点东西罢。”忽然一抹蓝色挡住了阿玖视线。见陈元关怀自己,阿玖略感意外,下意识瞥向宋琼,余光中十九正喂宋琼吃糕点。阿玖如被烫般收回目光,笑着接下陈元递来的吃食。
“谢谢陈公子。”
阿玖低头小口吃着点心,不再看面前的二人。而座上,宋琼握杯的手顿了顿,酒杯停在唇前良久,末了浅浅抿了一口。
正座的宋耀适时举杯,中气十足。
“这是南疆进贡的百年酿,食之延年益寿,朕特赐给太子邺儿,以贺二十三岁生辰!”
“儿臣谢过父皇。”宋邺先拜谢,后爽朗开口:“今朝大家难得欢聚一堂,不如将这佳酿分与众人共尝,何不快哉?”
宋帝龙颜大悦,一捋袖放下酒杯,示意左右。
“今日你的生辰,自然你说了算,好!既然太子开口了,那就赏在座每人三杯。”
宴中无不感激:“谢陛下,谢太子殿下!”
侍中将百年酿倒入壶中,又依次倒进酒杯,各座的侍女端起托盘,将酒送往座席。阿玖站在柱子后,在一众侍女中看见一个眼熟的身影。她端起托盘,转身往宋琼这边来。
寻英?
她背过身时,手覆盖住了其中一个酒杯,似乎加入了什么东西。一连动作悄无声息,却全被阿玖看在眼里。
她在做什么?阿玖暗自感到不对劲,将目光滑到对面的太子身上,发现他气定神闲地转着空酒杯,似乎不在意自己是否按照计划行事。思索几秒,阿玖走过去。
“我来吧。”
寻英刚要盖到第二杯上,见她抢过,丝毫没意外,反而不着痕迹勾了勾唇。阿玖将她触碰过的那杯留在托盘,又把另外两杯调换位置,然后才放到宋琼和十九面前。十九瞥了她一眼,低眸看向这两杯酒。
座中丝竹管弦环绕,举杯欢饮,其乐融融,正当阿玖长舒一口气,只听宋邺惋惜叹道:“这好酒入喉即消,还未品出滋味,不知幼卿妹妹可愿多分我一杯?”
宋琼正分神,太子连唤两声她才应,内心并不想跟他有过多交流,又碍于父皇母后在场,不好坏了气氛,只得点头。
“阿玖。”
阿玖端着托盘还没来得及退下,猝不及防被叫到名字,不由身体一僵,瞥眼太子。寻英是太子的人,这酒有问题,宋邺难道不知吗?
宋琼继续道:“你将剩的那杯给太子送去。”
“这……”阿玖面色煞白,但众目睽睽下,她还是拿着酒杯向太子走过去。
宴席如常,无人注意她。阿玖感到额角沁出冷汗,宋邺明知有问题还要让宋琼给他,分明是想陷害,自己不能把酒给他。阿玖如是想着,假装脚底一滑,将酒杯碰倒。酒水顺着托盘流下,阿玖伏在太子面前,语气惶恐却无不安。
“太子殿下恕罪。”
宋邺识破她伎俩,哼声:“天真。”
“你以为把酒倒掉就没事了?”
阿玖愕然抬头,只见一边的公公大惊,指着地上的银盘道:“此盘遇毒变黑,她送来的这杯酒有毒!”
与此同时,对面也传来惊呼。
“十九,十九?”宋琼看着身旁的人突然口吐鲜血,也被骇了一跳。
“发生何事?”宋帝见底下忽然骚乱,不由发问。宋琼身边的宫女率先禀告:“十九姑娘误喝了幼卿公主面前的酒,然后就吐血了!”
“大胆奴婢!竟敢毒害公主皇子!来人,即刻杖毙!”
宋琼死盯太子,咬定是他在搞鬼,宋怀瑾发现妹妹气息不对,一把抓住她攥成拳的手,眼神示意她先别轻举妄动。宋琼看向阿玖,目光中不自觉露出一点担忧,可惜后者并未看见。
“跟我走!”侍卫来押阿玖时,上一秒还窃喜的宋邺无意看见她腰间露出来半块玉佩,一时神色骤变,立马上前跪请:“父皇,儿臣今日生辰,不易造杀孽,恳请父皇多留她一日。”宋耀正在气头上,没什么好脸色,瞪道:“先把她拖下去,鞭笞后关入天牢!”
好好的生辰宴上闹这么一出,宋耀倍感头疼,无心再饮:“朕乏了,众爱卿自便罢。”
“恭送陛下。”众人胆战心惊,强装冷静继续喝酒聊天。
宋琼蹙着眉,眼看着阿玖被押下去。御医赶来将十九带走,宋琼跟着离席,在门口时朝青青使了个眼色,青青立马向不同的方向赶去。
天牢。
阿玖已昏过去,被绑上了刑具。
“来人,先鞭笞二十,再关起来!”狱卒摩拳擦掌,正准备热热身,刚抽出鞭子就听一声呵斥。
“慢着,此人打不得!”
狱吏不耐烦起身:“有什么打不——哟,是柳姑姑。”见到青青,狱吏立马放低姿态。青青厉色,语气却平淡:“她是幼卿公主看中的人,公主重视之人要如何对待,你们心里想必有数罢?”
瘦狱吏和胖狱吏为难地对视一眼:“这,柳姑姑,陛下之命我们实在……”
“好,那就打罢,只是别怪我没提醒,日后公主若是问起……”
她的话未说尽,却让两人立刻想到上一任的狱吏就因为误抓了公主府的人,然后就被废了胳膊。胖狱吏瞬间汗毛竖起,一合计,妥协了:“算了,算了,把她关起来就是。”
“可我们最多只能保证不用刑,如果陛下下令处死,我们也实在没办法了,姑姑见谅。”
“在此之前,你们只管做好答应的事,公主自然也不会为难你们。”
青青刚走,狱卒就把刑房的门关上:“公主不是已经又有新欢了吗?这次正好除掉旧人,这柳青青也是拎不清。”狱卒可惜地收起鞭具,打量起阿玖的容颜。另一个狱卒抱着胸,瘪嘴摇头:“行了,咱们公主一天一个样,万一明天想起旧爱,找我们要人,我们给不出来怎么办?”
高瘦的狱卒锁了牢门,回到桌前:“大哥,我记得这个阿玖才是新欢啊,公主找回来那个才是旧爱罢,是不是反了?”胖狱吏瞪他:“什么新欢旧爱,都一样,别再啰嗦了!”
“新欢?旧爱?你们当狱卒的也爱讨论这些八卦?”
两人闻声抬头,顿时大惊失色,连忙跪下:“拜见太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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