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这块玉佩果真能与殿下的那一块合在一起,怪不得殿下多年搜寻无果,原来在她身上。”周铭瞟了一眼阿玖,将手中的玉佩呈上。
宋邺摩挲着玉佩,神情有一瞬间的和顺,转眼又恢复淡漠:“阿玖是姜国人,玉佩怎么会在她身上?”
“难不成,是她偷的?”见宋邺站在刑房门前不动了,周铭立刻转头向狱卒示意。
“开门。”
狱卒忙拿出钥匙把门打开。宋邺把玩着玉佩,抬脚走进,周铭紧随其后,不忘吩咐:“这儿没你们俩的事了,出去守着,别让闲杂人等进来。”
“是。”狱卒纷纷退下。
牢房里顿时安静下来。宋邺坐到刑具旁边的休憩椅上,小心将玉佩收起来。周铭自觉舀来一瓢冷水,对准刑架上的人就泼了过去。
冷水浇面,昏迷的人挣扎着醒过来。
待脸上的水顺着面颊流下,阿玖看清眼前人。“是你……”她隐约记得自己听到过青青的声音,宋琼是否在这儿?
“宋琼呢?”
宋邺听见她问宋琼,不由冷笑:“自身难保,还惦记着她呢?若幼卿知晓你是姜国的卧底,千方百计潜伏在她身边,就是为了诛灭她的国家——”
每一个字都是阿玖此时不想面对的现实,她蹙着眉打断:“你想怎么办?”
宋邺站起来,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袖子和衣领。
“跟在我身边,做我的人。”
阿玖瞥眼自己被绑起来的手,抬眉,皮笑肉不笑:“你就是这么对待你的人的?”
宋邺闻言凝视她良久,然后和周铭交换眼色,后者便走过去解开了刑架上的绳结。阿玖活动着手腕,迈着娇弱步子在刑房踱步,娓娓道:“太子殿下,你也看见了,我没有一次按照你的吩咐去做,这样,你也要我吗?”
“我就喜欢不听话的。”宋邺伸手去抓她飘逸的衣袖,却只碰到一片虚无。
阿玖背对着他,背影纤细若柳,说出的字句却铿锵有力:“若太子真喜欢,就不会设局来杀我了——那三杯酒,杯杯有毒,不管我怎么选,都是死路一条,既然太子临时决定留我一命,不妨直说?”
宋邺将手负在身后,朝前走了两步:“好,我就开门见山了,你身上那枚玉佩,哪儿来的?”
弱柳扶风般的身影不动,太子又走近一步,她倏然转身,抬起了右手,袖里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一旁周铭瞳孔骤缩。
袖里针!
“殿下小心!”
阿玖瞄准宋邺发动暗器,不料宋邺身体比脑快,轻松避开,步法变换,第一根针还没刺中目的,他就抬手打掉了袖里针,并掐住了阿玖脖子。
“雕虫小技。”
“我能让你进来,自然也能让你出去,当然,也能让你在这里生不如死。”宋邺把阿玖按在墙上,手臂往上提,将她整个人凌空拔起,窒息感笼罩,阿玖一张脸迅速变红,腾空的腿不受控制乱蹬。宋邺眼睛也不眨:“别当我不知你向陈家打听母妃的事,只要你乖乖说出玉佩的来历,我可以考虑饶你不死。”
“残害手足,阴险狡诈,若贤庄贵妃在世,怕是宁愿没你这个儿子……”阿玖表情痛苦,扯了扯嘴角:“我知道,你这样做,也不过是在害怕罢了……”
“你怕宋琼,也怕宋瑜,更怕你的父皇……因为你根本不是他亲生!”
“闭嘴!”宋邺手上力道掐紧,手背上青筋凸起,两眼瞪得如铜铃:“你怎么知道?你到底是谁?你跟我母妃是什么关系?!”
“那块玉佩,到底是哪儿来的!?”
阿玖无法呼吸,痛苦挣扎。
“不说?”宋邺把她重重扔到地上,周铭立马将阿玖绑回刑架上。太子拿了一根短鞭丢给周铭,随后坐回休憩椅上:“皇上下令的鞭刑,怎么能一点痕迹没有?给我抽。”
“是。”
“慢着,扒光了打,也让本太子瞧瞧,这光洁玉体上皮开肉绽是什么景象。”
想羞辱她?
对她阿玖最没用的,就是用对女子所谓的清白贞洁来羞辱诋毁她。在过去黑暗的日子里,她早已把这副身体抽离出来,看作一个工具。阿玖坦然自若,用轻蔑的语气驳斥。
“你若有半秒移开眼,便是鼠肝蚁胆。”
周铭照令撕开她外裳,只听“嘶啦”一声,阿玖身上只剩亵衣裹着胸脯,肩头裸臂上几处淤青和擦伤。她死死盯着宋邺,眼神无半点屈服。宋邺打量一番,翘起二郎腿,一副要看好戏的征兆。
“可别伤了这张脸。”
周铭扬鞭,正要准备抽下去——
“宋邺!”
话音刚落,赤色身影如风出现,拎着一个人大步踏进牢房。阿玖见到宋琼,心紧了紧,本能想用手挡在自己身前,奈何绳结限制了动作,无意中和宋琼四目相对后,她有意避开对视,侧过脸去。
“你未免太瞧不起人,同样的招数用两次,真当我傻?”
宋邺看着她怀里的人,咂舌:“幼卿妹妹,你都有十九了,何苦还要为一个异国清倌劳心劳力,不如送给为兄……”
“我早就知道她不是十九。”宋琼一甩手,“十九”倒在地上。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宋琼撕下“十九”的面皮——面皮之下是另一张容颜,严莺。
“辛苦太子费心找人来冒名顶替十九,不过这人你还是留着自己玩罢,本公主不奉陪了。”
说罢,她身后窜出一个青影,一掌把周铭劈开。宋琼趁机来到刑架前,动作极快地救下阿玖,刚用斗篷盖住她,宋邺却突然抓住了阿玖的另一只胳膊:“父皇下令把她关在天牢,你私自带走,这不妥吧?”
“阿玖是我带回来的,要怎么处置也是我说了算,你再动手动脚,我不介意有一个残废兄弟。”
“放肆!”宋邺对她的轻慢感到愤怒,言语威胁道:“你知道她的身份吗?难道你不怕被扣上谋反的帽子吗!”
阿玖慌了神:“宋琼……”宋琼凝眉看她一眼,一掌劈下,把阿玖从太子手里夺出。公主喊:“青青!”正钳制周铭的青青立刻抽身,接住阿玖,将她带出了牢房。周铭正要追,却被宋琼拦在了刑房门口。他不敢对公主出手,便看向宋邺等待授意。
刑房只剩下宋琼、宋邺、周铭三人。宋琼看着青青带阿玖安然逃离,心里轻松大半,就连对着宋邺都语气轻快。
“你还是先担心自己的太子之位能不能坐得住罢。”
她扬唇,转身离去。
朗月当空。树影婆娑。
宫廷一派祥和,无人注意天牢里发生了什么。
阿玖走出天牢没几步,就发现躲在宫墙后的树荫下的两团黑影。公主悄声走过去,拧眉斥二人。
“你们躲在这儿干甚?”
青青指了指裹着斗篷的阿玖:“阿玖姑娘执意要等你。”阿玖有种被戳破后的羞赧感,又觉得担心自己的救命恩人是天经地义,便垂眸拢了拢斗篷。宋琼警觉地打量四周,推搡两人:“先走。”
“等等……”阿玖抬头,为难道:“我好像脚崴了。”
“我背您。”青青二话不说就蹲下来,宋琼拦她:“我来罢,青青你盯着些后面。”
“是,公主。”
宋琼背着阿玖,在宫道中穿梭。青青跟在两人身后,四处张望。离开了巡逻范围,进入隆庆门,几人都松了口气。
阿玖环着宋琼,贴近她耳朵,喃道:“我就猜到你会来。”
“迷迷糊糊听到青青的声音,以为你也在,没想到睁开眼却是太子。”
“所以你就任他打你来拖延时间?”宋琼哼声:“傻子。”
阿玖笑:“我要是不傻,早把你的十九拉下马了。”
“我又没说不让你拉。”
“你舍得?”
宋琼顿了顿,叹:“她不是十九。”
“那就还是不舍得了?嘶……”阿玖动了动,不小心蹭到擦伤,瞬间吸一口凉气。
“别说话了,先回意欢殿。”宋琼加快脚步。
意欢殿灯火通明,见宋琼回来,一众人来迎接。宴会上的事早已传遍皇宫,是以众人看见阿玖都骇然不敢前。宋琼将阿玖放下来,斗篷滑落两寸,青青立刻上前搀扶。
叶兰清默默站在人群外,她身边的侍女本就耳目渲染看不起这个外来清倌,此番看见阿玖衣衫不整,肩上还有不明的红痕和淤青,便更加鄙夷。
“谁知道在外头勾搭什么不三不四的人,又做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咦,脏死了。”声音不大,偏偏飘进了宋琼耳朵里。公主朝叶兰清的方向望去,只见她神色庄重,表情严肃。
“姑娘!”白竹跑来。
宋琼吩咐:“扶她进去。”
白竹听话接过。宋琼跟着走了两步,见白竹已扶着阿玖进了意欢殿,她停下,回头,冷眼扫视众人:“刚才谁说的?”
一时鸦雀无声。气氛冷到冰点。
叶兰清暗自踢了身边侍女一脚,侍女扑到地上,发出不小的动静。她不敢抬头,只好盯着自己的手:“奴婢……奴婢知错……”
宋琼见了,直接扔了个匕首到她面前。
“嘴这么脏,不如将舌头割了。”
侍女惊恐万状,磕头求饶:“公主,公主饶命!”
公主不由分说,转身进殿。青青守在门口,居高临下对众人道:“其余人散了——你,是自己来,还是我来?”
众人不愿看这血腥场面,争先恐后散去。地上的侍女已怕得不成样子,看着锃亮的匕首瑟瑟发抖。青青没耐心等,一把捡起匕首,拖着她进了偏殿的小黑屋。
……
太子招待完生辰宴上的宾客,才回到东宫,周铭紧随其后。
“阿玖和幼卿公主已回到意欢殿。”
“哼,总有一日她会来求我。”宋邺又想起最后宋琼对他说的话。语气轻松甚至得意,在他听来,就是嘲讽。自从宋怀瑾出征归来,宋琼就对他展现出极大的抵触和抗拒,尤其是他第一次扣押阿玖之后,宋琼直接将这种情绪摆到明面,她时不时胜券在握的姿态更令他不爽。本以为宋琼只是任性乖戾,影响不到他的计划,多留些日子也无可厚非,现在看来……
“宋琼一天不除,难消我心头之忧。”
“殿下宽心,此次也不是一无所获,至少找到了玉佩。”周铭说:“当年贵妃娘娘无故自缢,只留下这半块玉佩,如今终于找到了另外一半,殿下或许很快就能寻到贵亲,待得亲人相助,何需把宋琼放在眼里?”
想到母亲,宋邺紧皱的眉头舒展了一点,摇头:“可姜国与宋国死战,其对外消息封锁,压根儿传不进,更别说要寻找线索。”
周铭思考片刻,献上一计:“可以先去青州,那里曾经是姜国的土地,也是俘获阿玖的地方,或许会有人知道。”
正在两人商议之时,昏迷醒来的严莺四处闲逛,闯了进来,见到宋邺,她惊喜万分:“严莺见过太子殿下!”宋邺本就心情不悦,被打搅后怒气更甚,一把掐住她脖子,怨念尤深。
“没用的东西。”宋邺狠狠将她丢出去,严莺头撞在柱子上,当场咽了气。
意欢殿内。
阿玖脱掉斗篷,用手帕擦拭身子。殿里点了香炉,像是雨后风起竹林所带来的清幽之香,令人心旷神怡。宋琼找出一套新衣裳。
“你就这么与太子撕破脸皮了?因为我?”宋琼没搭话。阿玖擦着擦着,停下来:“我不值得……”
“我本就和他水火不容。”宋琼把衣服放到她腿上,从她手里拿过手帕,放到水盆里清洗。她垂眸:“你不懂。”
阿玖决定略过这个话题。
“宋琼,你难道就不想问我些什么吗?”
“问什么?”
“比如,我到底是谁,为什么要下药迷惑你,为什么屡次陷你于危难之中?”
宋琼拧着手帕,眉梢一片淡然:“没什么好问的。你已经走到这一步,却选择不告诉宋邺他的身份,这不就是答案吗?”
“你……”阿玖沉吟。宋琼那样聪明,自己的一举一动肯定早就被她洞察得一清二楚了。
拧干后回来,阿玖要接,她却不给:“与其问这些没意思的问题,不如问——”
“你为什么要画十九的丹青给我?为什么要哄我睡觉?为什么看见我和十九在一起就一个人悄悄难过?”
“我……”她对宋琼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她知道她们身份天壤之别,也知道自己于宋琼而言不过一个供人欣赏的玩偶。可每次她靠近自己时,自己心跳会不由自主地加快,这种心悸的感觉让她感到自己还活着,沉寂的灵魂又有了跃动。
那是爱吗?
她这样的人,也会配心动吗?
“你不会——喜欢上我了罢?”
听见这句话,阿玖突然认真起来。
“是,我承认,我不该对你有异样的感情,这是在我意料之外的,可是我控制不住,我做不到无视,但我一直在纠结,因为我分不清你对我的好是因为摄魂术,还是发于内心……”
“摄魂术可以让一个人成为奴隶,傀儡,但无法改变他的内心。你如此在意十九,七八年的愿望我又怎么好去破坏?所以我想,还是让她陪在你身边吧。”
阿玖说完才敢看宋琼的脸,她眼睛亮亮的,蹲下来,像狐狸在摇尾巴讨主人欢心:“那你以后会一直陪着我吗?”她咬重了“你”这个字,停顿时令某人的心也跟着停顿了。
阿玖见她一点也不在乎自己过往所做的事,心里说不出是开心还是疑惑,不由问:“你不怪我接近你是带有目的的?”
“有什么好怪来怪去的,这个世上,谁接近谁不是带有目的的?我在长街上把你半路劫走,不也带有目的?”宋琼站起来,洒脱走两步。
“什么目的?”
“贪图美色啊。”
她笑着,沉重的气氛缓和了一点。阿玖也笑了笑。告知了自己的心意确实松快许多,只是她不敢去问她的心意。她不敢奢望太多。
夜深人静,宋琼给她擦拭肩上的血痕,看着多处淤青,不免劝:“你以后多爱惜自己一点,别再……”
“我知道。”阿玖看着她:“如果连自己都不爱惜自己,那世上便更无人会爱你了。”
“你别理会那些碎嘴丫鬟说的话。”见宋琼径自去水盆净手,阿玖垂下眸。因为压抑情绪太久,声线忍不住颤抖:“你呢?会觉得我脏么?”她不在意别人的看法,却的确在意她的看法。
“我从没这么觉得。”公主还未察觉不对,只是摇头。
难过和委屈再压不住,阿玖泪水顺着脸流下:“那你为何不敢看我?”抽噎声细微,却还是被宋琼捕捉到。公主转身——阿玖垂面,泫然欲泣,眼泪顺着脸颊流下。她跑回去,阿玖挂在长睫上的泪珠,冲垮了她的心理防线。
公主俯身,凤眼低垂,茫然失措地用袖子给她擦眼泪,心底难得涌现出自责的情绪。
“抱歉……我来迟了。”
阿玖定定看着她,心里又泛酸楚。
这副躯壳,残破不堪,徒留一口气,尚苟延残喘于世。本来这一生她已经无所留恋,可总有一股念头督促她:活下去。她不知道这个念头从何而来,但就是固执地,支撑着自己熬过那些黑暗的日子。
阿玖抿唇,环住宋琼脖颈,像第一晚那样,将脸凑过去。这次宋琼没有躲,也没有推开,而是迎合。
薄唇冰凉,舌尖滚烫,唇齿纠缠,不依不饶。
她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紧紧搂住宋琼,冰冷的躯体贪婪地汲取着不属于她的温暖,整个人深深融入她的骨血里。
帷幔轻扬。呼吸错乱间,两人体会到以往亲吻都没有过的感觉。雀跃的心悸的,紧张的小心的,好像幸福又好像虚无。人一旦尝到甜头,就难免不餍足地想要更多。
“宋琼,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宝镜绰约,照出阿玖钗垂髻乱的狼狈模样。
“我知道。”宋琼埋着头,抚摸她脸颊,闷声说道:“我……喜欢你。”
突如其来的表白让阿玖怔住了:“什么?”
“我喜欢你。”她又重复了一遍,这次语气更加坚定。阿玖鼻子一酸,心里有些涩:她何德何能,得到她的喜欢呢?
“是真的吗?”
宋琼只当她还觉得自己是因为摄魂术迷惑心智,便说:“我不信有能完全控制人心的摄魂术,它只不过是放大了人的欲念,既然我欲念有你,有什么不敢承认的?”
阿玖沉默不语,只定定看着宋琼,眼眶有些湿润。看宋琼茫然努力钻研的神情,失笑。
“知道该怎么做吗?”
宋琼一愣,诚实摇头:“不知道。”阿玖挑眉:“那你叫声‘姐姐’听听?”
“……不。”宋琼指尖一顿,拒绝了她。
“你叫得别人,却叫不得我?”
音色蛊人,公主心跳如鼓,抿了抿嘴唇,轻轻吸气,用极小的声音唤她。
“姐姐……”
阿玖眉开眼笑,捧起她的脸,手指在她下颌处摩挲,丹唇微张:“没听见。”
宋琼注视着她清眸,顿有一败涂地之感。思量片刻,傲娇的公主胜负欲又被勾起。
室外,风起青岚,吹动林梢。宋琼难得有笨拙的时候,每一步都要看阿玖的意思。阿玖也不厌其烦,一点点引导,同她一起探究。
**巫山,天明方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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