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一个宫女悄悄来到御花园。到了地方,她左右张望,见宋邺正在园里的亭子中逗雀儿。宫女见四下没人,过去行了一礼。宋邺把那尚活力十足的雀儿丢开,然后坐到石凳上倒热酒。
“怎么样了?”
“禀告太子,才有人来闹了事。”宫女便把沈霜来中宫哭诉,公主大发雷霆的前前后后诉说一遍。听到宋琼和阿玖大吵一架不欢而散,宋邺微微一笑,放下酒杯长叹一声。
“如此看,她们感情也没多深!到底是女人,要离间她们,还是妒忌和猜疑最管用——沈氏两姐妹现在哪儿?”
“沈凝已经死了,公主要把沈霜赶出宫去,叫她自生自灭,阿玖驳了公主好一阵,见说不通,就让沈霜跟她走,她来安顿……现在,想必已出宫了。”
听见沈凝没了,宋邺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依他对宋琼的了解,若不是犯了大错,她是极护短的,若是有二心背叛她的,宋琼巴不得杀鸡儆猴让其他人瞧瞧,纵然气大也不会暗地取人性命,况且做还没做干净。宋邺问宫女:“沈凝真的死了?你可看到了尸身?”
“看见了,沈霜还背着到了中宫门口,那一张脸白得比雪,嘴唇都乌了,一看就是冻死的,幸亏没进殿,不然叫皇后娘娘知道了,只怕吓得病都好不了了。”宫女又想起什么似的,连忙补充:“对了,公主连从小服侍自己的青青都赶了,看来这次气得不轻。”
连青青也打发了?宋邺眯起眼睛,拉起宫女的手,眉来眼去:“你回去继续盯着,不必天天来,等我召唤。”见宫女面露羞涩,他自抿了一口温酒,继续打量那雀笼,心里玩味:等着罢,好戏还在后头。
到了亥时,宋琼尚独坐在房里,不知阿玖到哪儿去了,四处不见人影。便想着派人去找一找:“青……”刚出口半个字,她蓦然想起青青已经被自己赶走了。宋琼沉默半晌,来不及惋惜,她刚想去找何年,忽然瞥见院子里有个人影,柳腰星步,不是阿玖又是谁。
宋琼想也没想就开门追了去。
“你……”阿玖独自站在院中,看见她后立马把手背在身后,眼中有几分惊讶。然而她的一举一动早就被看得一清二楚,宋琼含着笑走过去:“你拿着这支箫做什么?”
阿玖侧目,冷道:“你管不着。”
宋琼显然一愣,悻悻问:“你在为白天的事生气吗?”阿玖不说话,后退一步,眼神向旁闪了闪。宋琼没注意她眼色,朝她走过来。阿玖刚想出声制止,就被门前的掌事姑姑打断:“阿玖姑娘,可以进来见娘娘了。”
“是。”
阿玖瞥她一眼。宋琼神色凝重,站在檐下。阿玖顾不得她,独自进了寝殿。掌事姑姑见到公主夜深还没就寝,走过去劝:“公主早些歇息,夜里寒气重,莫要着凉。”随后她叫来黄鹂,让把公主带回房。黄鹂因中午才挨了骂,心里对宋琼惧怕万分,只敢俯着身子小声嘀咕:“公主,请……”
宋琼往寝殿里望了望,只有微弱的光透出窗户,她还想仔细看看就被掌事姑姑挡住了视线。姑姑俯下身子:“公主殿下。”宋琼不得不看向她:“母后还没睡?”
“皇后娘娘躺了大半日,刚才起来喝口水。一会儿就睡下了,公主也快歇息罢。”
宋琼本想问叫阿玖来做什么,但看着姑姑不容置喙的表情就知不会告诉她。她自小就见到这位姑姑在母后身边伺候,资历老,又是皇后娘娘的贴身侍女,所以心里也对她带了两分对长辈的尊重,只好乖乖回房去。只是临走嘱咐说:“姑姑帮我告诉刚才进去那人,我从来不做廉颇,既然冷面冷口的,惹得大家不痛快,不如让她自己回凤阳阁住去。”
姑姑笑道:“是,我会传达的。”
阿玖进了卧房。皇后娘娘神色倦怠地斜倚在床头,正在叫丫鬟倒茶。阿玖跪下拜见,她才将目光投过去:“免礼。”
房中唯一一盏灯正好照在阿玖脸上,映衬得目若流萤,唇如点绛,不由得细细打量起来。容貌倒生得娇俏,常见宋琼带着她一道,两人站在一起倒也养眼,说来也怪,幼卿那个刁乖性子,怎么偏偏她压得住。
阿玖被盯得浑身不自在,好在掌事姑姑适时进来,看见阿玖还没起,便说:“你有什么事要禀告娘娘的,快些说罢,莫误了娘娘歇息。”皇后点点头,也开口:“你此时求见本宫,有何事啊?”
阿玖余光扫到屋内闲人众多,诌道:“娘娘,我前些日在六宫窄道的门后捡到一宝物,是楚国流下来的,我想着是在娘娘的地盘捡到的,当交与娘娘。”皇后原本还想有什么事不能让人传话,还非要亲口告诉她,现在听她这么一说,又一细想,发觉其中玄机,于是对屋里的宫女说:“你们下去罢。”
“是。”宫女们纷纷离开。
“现在便如实说来罢。”
阿玖瞥了一眼还在床边站着的掌事姑姑,仍没动作。皇后娘娘瞧出她的犹豫,道:“堇姑姑是我身边的老人了,不必防着。”
阿玖点点头,便拿出那支箫。见到此物的一瞬间,皇后情绪骤然激动起来,直起身子指道:“快拿过来。”堇姑姑忙拿了箫呈给皇后。
皇后细细打量,只是光线太暗,她看不清楚,于是吩咐:“快拿盏灯来。”堇姑姑照做。就着灯光,皇后手指摩挲着箫身,面露眷恋。堇姑姑掌着灯,她从来没见到过皇后脸上出现这种神情,不由好奇。
“娘娘,这是何物?”
皇后眼中有泪光轻闪:“这是本宫与一个故人的信物,他说,若有朝一日我厌倦了宫中生活,便来接我出去……”
“我当时没收。左右都是些混账话,做不得真。”皇后摇摇头,转而问阿玖:“那人说了什么吗?”
阿玖听到欧阳楚和皇后娘娘是故交,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他对宋琼这么照顾,可惜门主并未多说,她也不知,只好回说:“他只说他要走了,把箫送到娘娘手上,娘娘自会明白。”
皇后暗暗抹掉脸上的泪,把箫用手帕包起来递给堇姑姑。
“这箫便当个纪念物收起来罢。”
皇后平复好心情,看着阿玖,忽然叹息起来:“本宫知道琼儿很喜欢你,我只有这么一个亲生女儿,向来也由着她,这次她犯下大错,本宫也是知晓。但和亲之事绝非同小可,此次交战,若我们赢了还好,一旦输了……这罪名可不敢想……本宫先前就有所预感,想着快给公主寻门亲事嫁了。可是这丫头是个倔的,本宫也不愿逼她做不喜欢的事,不然也闹不到今天这地步。”
她说到宋琼时眉眼不自觉带笑,又思及现状有些忧虑,阿玖不禁感叹宋琼有个好母亲。皇后注视着阿玖,虽端坐在床上,却大有威仪之象。
“你倘若对公主是一心一意,安分守己,本宫也就不追究你,若你不知好歹,敢在暗地里动什么手脚,本宫绝不会轻饶。”
阿玖心中顿然五味杂陈,说不出是羡慕还是惋惜。她默了默,看见皇后为女儿担忧实在不忍:“娘娘,这次两国交战不是公主引起的,杀害使臣一事另有凶手。”
“谁?”
“正是东宫太子。”
宋国和魏国一战,不仅是关于两国脸面,更决定了姜国的生死存亡。自从刘子晋死后,姜国的大权落到了太师手里,太师一心辅佐皇帝,下令整顿朝中。他早听说刘子晋豢养死士,所以第一件事就是抄了刘家。然而把刘子晋各处府邸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能找到他豢养死士的证据所在。偏偏此时宋国和魏国交战,姜国知晓宋国早有吞并自己之心,于是暗中给魏国送补给,盼望着让宋国重创,这样便也能消停一段时日。
宋国原本打魏国已勉强,又有姜国在暗度陈仓。安王在前线指挥作战,连日不休下来消耗过大,从青州带去的粮饷所剩无几,而新的却没送来,宋怀瑾不想乱了军心,只得再派人加急赶回京中。不曾想屋漏偏逢连夜雨,如此紧急时刻皇帝身体抱恙,只得让太子辅政。
太子看过奏折,在丞相监督下,与吏部尚书孙纪、户部侍郎周金已、典客卿张择机以及太子太保等商议后下令:“拨粮饷十五万石,派京都统周锡带十万人增援。”
宋怀瑾得了援令,便没了顾忌,算准了时间,让粮草官将剩下的补给最大化利用,打得这一场鏖战。
然而带领援兵的周锡早已和弟弟周铭串通好,在出京之后就前往青州,与张堂带领的青州部下汇合,一举攻破姜国。
是日大寒。
宫中肃净。
阿玖因和宋琼怄气,回了凤阳阁。凤阳阁的奴才丫头听说了她和公主吵架的事,都不待见。唯独白竹还愿意跟着她。叶兰清下落不明,寻英也没了,沈霜带着沈凝离宫走了,凤阳阁住着的只剩下了谢婉良一人。房子空了,从前在房中侍奉的丫鬟些也要被遣走了,为了不被打发去别的地儿,许多丫鬟瞄准了谢姑娘身边只有一个幽兰伺候,便纷纷开始巴结谢婉良,打听到她好赏梅,就今天送一枝腊梅,明天送一个花瓶。
然而谢婉良最不喜阿谀奉承,对这些巴结视而不见,只每日带着幽兰去阿玖房里坐一会儿。阿玖笑:“要是我我就收了,再把花瓶藏起来,说花瓶叫人偷了去,谁先揭发就留谁,让她们自己争起来才好。”
谢婉良无奈笑笑,自饮茶说:“我懒得去搭理,她们自讨没趣,渐渐也就罢了。”适逢白竹从外头拿了炭火回来,手脚麻利地添了暖炉,关门时朝门外啐道:“哼,一帮趋炎附势的东西,自家主子没了一句话也没有,只想着快另攀一个主子,好留在凤阳阁白吃,白喝,白拿过年的赏赐!”
谢婉良有些意外地看着她,从前青青在时白竹性格和弱,没什么存在感,像是个普通丫鬟,叫人忘了她也是公主亲自挑来身边用的大丫鬟之一。如今忽然变得要强起来,令人耳目一新,不自觉多看两眼。
阿玖笑说:“谢姑娘莫见怪,这些日受了些气,她便成了这样了。”
白竹抿了抿唇,脱了外面挡风的大袄。幽兰走过去帮她掸掉肩上的雪,直笑:“语气动作跟青青姐似的,难道是青青走了,你念她学她,便成了她的模样?”白竹脸唰的一下红了,抬手要打她,幽兰赶紧跑回谢婉良身边躲着:“姑娘救命!”
谢婉良少不得当一会儿和事佬,接着找了个话题:“快别说这个了,阿玖姑娘,你和幼卿怎么好端端的忽然闹起来了?”
此言一出,屋内忽然沉默了。
谢婉良静静等阿玖开口,却看见旁边的白竹张着嘴无声地比口型。
沈凝。
对于沈凝的枉死,谢婉良自然有耳闻,但她不觉得只凭沈霜的一面之词就认定是宋琼做的,只可惜当时没来得及拦下沈霜。看阿玖似乎是信了这话,她一时心急为宋琼开脱:“沈凝……你真的信是幼卿指使人做的?我是不信的。她虽常厉色辞严,但肚量却非容不下一个小姑娘说几句话就派人弄死了她……她不解释,一定是另有缘由。”
“谢姑娘的意思是我不够了解公主了?姑娘不愧是公主唯一的知音,怪道有什么烦难事儿她都会找你倾诉,姑娘善解人意,温柔可人,我只是个逗趣儿的,自然是比不上。”
谢婉良被突如其来的一通话堵得哑口无言。她并没有这个意思,只是想说公主不是草菅人命的人,哪儿想阿玖会错了意。她正要解释,阿玖已端茶送客。
“这天也晚了,谢姑娘请回吧,这几日断断续续又开始下雪了,姑娘体弱,也别出门了,好生在屋里养着。不送。”
谢婉良哑然,见阿玖自顾自描起画来,便也起身告辞了。
回去路上,幽兰跟着谢婉良身后,想着方才姑娘委屈的情形,越想越气,不满道:“阿玖姑娘怎么成这样了?我记得从前也是个与人为善的主儿啊,难不成是攀到高枝儿了?便也不把公主和姑娘放在眼里了。”
谢婉良蹙眉,严肃道:“莫要妄加揣测,我方才急了些口不择言,想必是误会了。她为了幼卿几次冒死,其心可鉴。幽兰,别再这样说。”
“是。”
满眼银装素裹,肃穆之景。路过朱漆大门时谢婉良只觉喉咙一紧,咳嗽几声。幽兰连忙把手里的斗篷给她披上,懊恼自责:“你看我,光顾着想这些,连斗篷都忘了,回去我给姑娘熬一碗姜汤,姑娘喝了就早点歇下罢。这几日风雪大,咱也别出门了。”
谢婉良点点头。
“辛苦你了。”
“姑娘别说这种话,我服侍姑娘也有七年了,这七年来,姑娘待我如同姐妹,我只不过是个普通人家的女儿,怎么敢和姑娘这样的千金小姐相提并论呢?”
“什么千金小姐,我只是承蒙公主关照才得以苟活的孤儿罢了。你至少还有亲人,有家能回,我连亲人也没有了……”
“姑娘这样才貌双绝,有公主说媒,一定能嫁个好人家,自时便算有了家了。”
谢婉良苦笑:“那也不是我的家。我是不会嫁的,相夫教子最是磨灭人的灵性的,人活这一生有多少能自己做主的?我想学医,济世救人。”
“姑娘宅心仁慈,正适合当医师呢。”幽兰对此并不意外:“先前张老留下的一卷医术,姑娘都快翻烂了。”
婉良摇头:“只是我起步太晚了,想学成,只怕还要几年功夫。”幽兰道:“不晚,不晚。我陪着姑娘,姑娘需要什么药材,只要吩咐一句我去买,即便是上山采药也使得!”谢婉良心中感动,却强忍泪水:“你年龄也不小了,怎么也没婚配的打算?”幽兰双手合十,虔诚望天:“我也不嫁人。我的愿望一是给父母养老送终,二是伺候姑娘无病无灾,便也心甘了。”
两人有说有笑,并作一排,回了屋里,闭门不出了。
从清早一直到快中午,宫门就没开过。因陛下病了,宫里走动的人都少了许多。何年在中宫附近巡逻一圈下来,没见着几个人。可站岗腿冷,他便继续转了两圈,刚转回到大门口,就见里面出来了人。
“站住,哪儿去啊?”
“奴婢白雀,娘娘今儿想吃金玉羹,命我去御膳房说一声。”
何年点头:“哦,去罢。”
出了御膳房的白雀转头就去了东宫。此时掌了政的宋邺心情颇好,见了白雀竟笑眯眯去揽她腰。两人暧昧了一会儿,宋邺问:“最近皇后娘娘那儿有何异样?”
“没什么异样,也就前两天儿上,我守夜,看见阿玖拿着什么东西要去见娘娘。”
“你可看清是什么东西了?”
白雀想了想。那晚轮到她守夜仓库,她正在打瞌睡,听见院子里有说话声,于是就悄悄起来看了看,原来是阿玖和公主在院子里说话。她虽看不清阿玖拿的是什么,但是她听见公主问了一句:“你拿着这支箫做什么?”
想必是箫了。
“是一支箫。”
“箫?”宋邺稀奇道。莫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要夜里悄悄传送。他看了眼天色,心里已有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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