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送的人中,阿玖一眼认出了吴绍。吴绍也注意到站在山脚的两人,寻个时机靠过来。
“你们怎么在这儿?”
阿玖见果然是他,叫道:“吴兄弟……”吴绍竖指嘘声,转头让属下带着送葬的队伍继续前行,随后将二人领到没人看见的角落。他见阿玖已经能走动,心中也甚宽慰,问:“你们伤都好了吗?”
阿玖颔首:“都好了。”吴绍见她身边的姑娘气宇不凡,虽已换回女子装扮,却依旧难掩当日王族的英贵之气,便知这是宋琼。俯身作揖道:“吴某拜谢公主知遇之恩。”
宋琼不解地看向阿玖,阿玖提醒她云州时那位比武招亲的有情人,又说多亏他在宫中接应她们才能逃出来。宋琼恍然大悟,扶他起来,让阿玖告诉他:自己已经不是公主了,既然他救了自己,也不用再谢恩了。吴绍笑道:“无论您是不是公主,吴某都将心存感激。”
吴绍便要送二人回山庄,宋琼不忘这出殡队伍,三番五次回头,阿玖问吴绍:“不知吴兄弟能否告知我们,这是在行谁的丧?”
吴绍顿时语塞,顾左右而言他:“不过是京城里一位德高望重的先生仙逝了,我与这位先生有些交情,才来送一程。”宋琼攒眉,这出殡的规格分明是公主的礼制,况且此路通往皇陵,便知他在说谎。示意阿玖再三逼问,吴绍不得已如实答说:“是……是柳姑娘和白竹姑娘。”
二人皆骇然。宋琼甩开二人,抬腿就跑,定要追上那棺亲眼见了才信。阿玖立即追上,吴绍次之。一时三人都往送棺队伍奔来。正当哀音渐近之时,宋琼突然呛喉挠肺,一阵剧烈闷咳,再行不得。阿玖追至替她顺气,喘气间道:“怎么,怎么会是她们?她们不是跟着六道门去云州了吗?”
吴绍见队伍行远,心中松了一口气,道:“殷四娘让这么说,是不想你们为此歉疚,耽误了疗伤,两位姑娘其实在那日的大火中已经牺牲了。”又把来龙去脉告知两人。
原来青青和白竹最先找到昏迷的两人,并一直在控制房中火势,也正因如此,才能撑到谢双、吴如风、巫珏等人赶到救出两人。
待吴绍要带众人离开时,青青却不肯走,只摇着头说:“如果凤阳阁里没有公主的尸身,那么总有一天还会被宋邺找到,永不得安生。如今唯有李代桃僵,方能金蝉脱壳。我和公主的身形相似,就让我成为这留下来的残壳罢。”她目光决然,转身朝火中走去,背影踽踽,愈显巍然孤高。
白竹见她要**,便把宋琼和阿玖托付给众人,跪下说:“承蒙公主和阿玖姑娘不弃,白竹才能在凤阳阁伺候这么多年。白竹虽和阿玖姑娘只有一年的主仆情谊,但我也同青青姐的心一样。何况我已没有父母亲人,在世间并无其他挂念,甘愿为阿玖姑娘换来一份清静。”说毕,亦追随柳青青而去。
屋内之事,再无人知。
吴绍说着也红了眼眶,为二人赴汤蹈火的忠心所感,叹息说:“这把剑,和这个镯子,是我在搜凤阳阁时捡到的,就在那间房子里,你们看是不是她们的东西。”便拿出一把蒙灰的长剑和一只碎掉的玉镯,示与二人看。宋琼和阿玖认出:一个是宋琼亲赠给青青的佩剑,一个是阿玖偶然听闻白竹生日送她的手镯。两者皆为启谊之物,如今物损人亡,不免黯然神伤。
吴绍经历过战争,死过战友,自然理解这种感觉,便索性将两件物什交给两人:“我本想带进去找个机会放在她们身边当陪葬,既然上天让我遇见了你们,也许是两位姑娘的遗愿。不如就此交给你们,也好给她二人立个正经的墓,好过死后连姓名也无。”
适时有人来报称陵墓已开,只等吴绍亲自将棺材送入。吴绍回:“知道了。”又劝琼玖二人回山庄,待身体养好后就离开京城,越远越好。两人此时已然听不进去。
宋琼默默流泪,心想:“我这一生享尽富贵,却因不肯履行公主和亲的责任,导致江山易主,家破人亡。青青白竹不曾享受富贵王权,却敢为我而死,而我竟仍然苟活。若不报此仇,与那不仁不义不孝之徒有何区别?”思及此,拔了剑鞘就往城门去。阿玖匆匆拉住她,问:“你做什么?”宋琼扭头,神色倔强。阿玖摹着她口型,道:“你这样子怎么能报仇?不说你伤势未愈,就算你冲进了皇宫,又怎么能敌过几千禁卫军?我明白你为青青和白竹报仇之心,可一时意气用事,白白送死,岂不是辜负了她们二人牺牲自己的情义!”
宋琼尽力冷静,心中仍愤恨难消,深感愧疚,遂回身面南,双膝一屈,剑锋入土。那棺椁入皇陵时,宋琼低头拜了三拜。阿玖自随她一起,俯首叩地。
皇陵闭合,天地只余风木悲号,剑寒玉湿。
二人拿着青云剑和碎玉镯在山中寻了一块开阔的地方,为青青和白竹另立冢竖碑。宋琼所有的悲恸与怯思,时至今日彻底暴发。她伏在阿玖怀里肆意哭了许久,而无声之泣难泄心中悲愁。
阿玖心疼地拍着她:“哭罢,哭罢。”
良久,宋琼抬头,双眼红肿,比划问:“我是不是很懦弱?”阿玖摇头,替她擦拭脸颊,道:“欲成大事,就要能忍常人所不能忍。我们并非懦弱,而是‘示弱’,我们在暗,他们在明,这正是我们养精蓄锐的好时机。藏锋蕴气,方能一击制胜。”
此后两人每日都来此立冢之地待上片刻,风雨无阻。一日祭拜完双冢回到山庄时,只远远听见什么“月黑风高”“宛若火葬场”“群侠齐出”……
走近院子,只见巫珏正对着几个小厮绘声绘色道:“当时情况可危急了!你们是想不到,那火已经烧到她二人身边,将头发都燎了一半去!别急别急,听我讲。偏偏公主还被那杀千刀的在脚踝上铐了紫金镣子——这种锁镣刀砍不断,火烧不断,可把我们愁坏了……”一孩问:“那你们怎么出来的?”
“说来惊险,那梁子落了下来把墙砸了个大洞,我们就把那链子拖了出来,跟公主一起救出了凤阳阁——现在还在里屋那口箱子里放着呢。”说着巫珏朝屋子里指了一指,众孩就缠着要看,推她进去拿。
巫珏拗不过,只得进屋。找了半晌也没看见那口箱子。谢双自外面经过,进来道:“阿珏,东西收拾好没,我们该走了。”
巫珏答应了就要起身,孩子们兴致正浓,见她空手出来也不恼,都闹着要她继续讲,巫珏只好道:“这样,咱们回云州在院子里搭个说书台,我天天讲故事给你们听,现在你们先把门主吩咐的事情做好了,不愁没故事听。”
院东南角,幽兰正洒扫,见孩子们散了,便凑过去悄声说:“你这么当故事讲给他们听,不怕被泄露了出去?”巫珏不以为意:“他们都是六道门的孩子,不会到处讲的。”
幽兰又想到白竹和青青,道:“对了,刚才我下山时听说‘公主’已经下葬皇陵了——你们为什么不把她们的尸骨偷出来?”巫珏立马摆手:“不成,只有让宋邺亲眼看着那棺材入了土,才能相信宋琼和阿玖真的死了。况且你以为皇陵那么好进?何必多此一举,节外生枝。”
幽兰正自悲叹,巫珏也欲离开,忽然余光瞥见宋琼和阿玖走来,于是立马把幽兰拖过来,假意借她扫帚扫地:“嘘……”等两人走过去后,幽兰低声道:“你没跟她们说?”
闻言,阿玖略驻足:“我们早已经知道了。”
巫珏和幽兰面面相觑,不知作何反应。末了互相推问“谁说的?”“不是我说的。”
说着一扇门开了,谢婉良拿着一株草药走出来。自从去药铺帮忙后,她便早出晚归,鲜少与人碰面,今日难得休憩起得晚了些,开门见到宋琼阿玖正欲打招呼,刚喊“幼卿……”,见宋琼并不回应,失魂落魄地进了房间,谢婉良不解便看向阿玖。阿玖苦笑,说:“她这些天都这样。”又让婉良不必担心,也进去了。
幽兰见到谢婉良,立刻撇下巫珏跑过来:“婉良!”
随着入秋,天气愈发寒冷。云霏雾薄,山林素净。
一行人拜别殷四娘回云州处理了一些门派事宜,宋琼和阿玖又随谢双、巫珏等人辗转到了青州。谢婉良和幽兰留在了京城,在殷四娘的药铺里营生,一来不拖累众人,二来可以留意京中的动静。
半年光阴弹指一挥。宋国吞并了姜国之后,早已不把魏国放在眼里,其国力也足以与燕国抗衡。宋邺本已筹备军饷,欲攻魏国。不曾想燕国忽然与魏国签订了盟约,宋邺故不敢轻举妄动,僵持半年。姜国成为附属国后频有躁动,宋邺便派一支军队常驻青州,姜国这才平静下来。
各国之间好似祥和安瑞,风平浪静。
谢双每过三五日就询问宋琼内力恢复得如何,阿玖许多次都帮她搪塞过去。这日谢双铁了心一定要和宋琼比试,阿玖也不再阻拦,看着她就出招过来。宋琼无心比试,一掌就被击退。
谢双匆忙收了掌,不解道:“你原先的内力不在我之下,也恢复了些日子了,怎么还是这样差。”
宋琼淡淡一瞥,觉得没趣,扭头回屋。谢双欲追上去,阿玖拦道:“谢门主,阿琼她伤还没彻底好,再给她些时日罢。”
谢双道:“你这么护着她,她在乎吗?自从来了青州,就没见她有一天认真练武过,就这样还谈什么报仇?至于伤好没好,哼,她自己知道。”
阿玖道:“门主性情直爽,或许不知‘身伤易治,心伤难愈’,她并非不想报仇,只是此时心在迷途。正如你所说,这伤好没好,只有她自己知道。等她想清楚,自然会迷途知返。”
“你倒是她的解语花。”谢双本不计较,听阿玖这么说,更平添了几分同情,便不再逼迫宋琼。阿玖进屋,见宋琼又坐在桌前出神,于是走过去挨着她坐下。
“阿琼,你想好以后怎么办了吗?”
宋琼只是摇头。沉思片刻,拿来纸笔写道:“玖玖,我并非治国之才,若宋邺治理有方,我何必因一己之私去搅乱乾坤,令百姓不得安生?”
阿玖笑:“你这半年就想出了这个?”宋琼抿唇不答,阿玖又道:“你如今伤也差不多好了,从此不管是要归隐,还是要复仇,我都尊重你的决定,支持你,陪着你。”
宋琼心中感动,抱住她。两人静静相拥片刻,宋琼认真写道:“我想出去走走。”阿玖颔首要跟,宋琼拉她回去,反行至床前铺开被褥。阿玖哭笑不得,道:“你要我睡觉?”
宋琼重重点头。她这些日子常做噩梦,每回午夜梦回都是阿玖唤醒的,她又端茶倒水擦汗哄睡,显然自己没怎么好好睡过。
宋琼把阿玖按到床上,学着她的样子伺候她睡觉。阿玖便也含笑受着,刚躺下要阖眼,她忽从枕下拿出一个面具,复坐起来,示意宋琼低身,边给她戴面具边叮嘱:“那你一个人去要小心,无论发生什么,千万别摘下面具,听见了吗?”
戴好面具,透过那双眼睛,阿玖惊觉这个姑娘变得沉静许多,不是因为许久不听她说话,而是眼神,那里面没有色彩,仿佛一湖映不出日月星辰的死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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