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西去世不久,我低落地去监狱探视周聿明。
我把过去照顾苏西那段时间发生的事讲了一遍后,我说,苏西死了,她努力戒没成功,只留下了宝宝,世界上又出现了一个新的孤儿,弃儿。
周聿明的眼神从左飘忽到右下,最后视线又慢慢上移落在了我脸上。他冷不防告诉我,因为记着苏西当初想把我拉下水,他有一段时间还让那群人无偿给苏西吸,供养的量还不少。
我呆滞了,他这会儿倒不骗我了,我宁愿这时候他哪怕骗着我也好,我还有来探望他的勇气。
我问他,你做人就这么睚眦必报吗?真可怕,不过我发现你可怕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你的债,我无论如何也弥补不了。
我第一次主动挂了电话,从此以后很久很久没有去看他一眼,浑浑噩噩说不清到底是几年,因为那几年里我总是梦到他。
有时候周聿明和我父母一起出现在梦中的家里,同我热热闹闹吃饭;有时候他是在刘先生的公司里和我笑着道别;有时候我们在穷途末路中不停地试图走下去……
他时而带我去以前的办公室里,会把我放在冷硬的办公桌上,扯着我头发抱著我亲吻,却狠狠撕咬得我发痛。
他时而带我继续爬那十几层高的楼梯,我们会在昏暗幽冷的楼道里怨恨地注视对方,寒风吹进来,瞥见那渐明渐亮的光线,从窗口照射/到我们脸上晃一晃,最终映照在我们脚上长久不衰微弱亮着。
他时而让阿晋开着车,载我从家里到公司,从公司到家里,梦里路边的风景依旧是熟悉的样子,我们各自坐一边看着窗外的景色,他会突然把所有账目资料摊到我面前,咄咄逼人叫我继续查他。还有的时候他擦拭着私人笔记本电脑,再把这个电脑从键盘开始一步步忽快忽慢地拆掉,变成废铁礼物,嘲讽地送到我手上。
然而最多的,是我到监狱里去探望他,我们依旧尖锐埋怨指控彼此……那根本就不是梦,那是大脑把令我痛苦的情景一遍遍回放在梦境里,逼迫我连晚上都得必须去面对现实,不能去逃避,不能去忘掉……
……
好几年以后,直到聿明出狱那天开始,那些反复折磨我的梦境才终于结束,迎来的却是现实里的噩梦。
那时天空蔚蓝明亮,炎热的太阳有多大,森冷的阴影也就有多深。那是我等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盼来的日子,我遵守着当初的承诺,去监狱大门口等他出来。
他从监狱门口出来的时刻,我们好像都有种苦尽甘来的感觉,虽然隔了一段距离,我们还是一眼望到了彼此。
他向我看过来这一眼,明明还微不可察地笑了下。地球那个时候在我们这片区域,好像急速倒退回了今年春天。我们周围仿佛遍地开满了花团,冒出了茵茵绿草,鼻子似乎闻见沁人心脾的芬芳,无数新鲜的花瓣美丽散落,我感受到了生机勃勃的滋味儿,我的世界不再枯萎凋零。
可是随后他朝我走来的刹那间,上天没收了一切,我耳边轰然一声巨响,心脏咚咚大跳后骤然猛一停。我和他在突然之间同时差点死掉了,都不知道是我活着还是他活着,是我死了还是他死了。
他走出来被一辆布满灰尘的大货车凶狠撞得几乎死去,我被他在瞬间下意识推了一把,幸免于难。
我曾经揣度过想要搞死他的人,是因为监狱里不方便杀人,或者已经折磨过了不解气。还是因为要等聿明充满希望出来那一刻,才残忍掐灭他的生机。
聿明虽然被抢救了回来,但是双腿被撵得严重受损。医生说有大半的可能性会终身残障,不过如果恢复得好又坚持做康复训练,还是能走好路的,康复得好瘸了应该不大能看出来,就是双腿没以前灵活,还会有后遗症。
我每次去重症监护室的时候,都握住聿明的手以泪洗面,我们一直以来为对方好的同时,也带给了彼此覆水难收的伤害。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我仍然不会放手,绝不,不管他有没有残障我都会照顾他一辈子,我那时在心里郑重发过誓。
等聿明苏醒过来恢复了些,他便从重症监护室转到了普通病房里去。换病床转移的过程里,他闭上了眼睛,大概是浑身赤.裸裸的没有遮掩,才闭眼掩耳盗铃。因为做过手术他身上包扎的地方很多,还插满了各种管子,所以不方便穿衣服。送到医院做手术的时候,他身上的衣服也是被剪掉的。
转移好之后,我才帮着为他盖上我带来的一条轻便薄被。
他几乎动弹不得,只有头部能微微动下。
我用棉签沾水舒缓他干燥的嘴唇,才用吸管喂他喝些水。他不想吃喝的时候会眨两下眼,除此之外,他几乎闭上眼睛隔断与我的视线交流,陷入休息和昏睡中去。
聿明从重症监护室出来以后,阿豪和小玫瑰过来探望也方便多了,但是他总闭上眼睛不见谁。
他们与我商量轮流换班照顾,我打算一个人照顾他,我已经毫不犹豫把工作辞掉了。
那是我这辈子最温柔耐心的时候,我睡的是窄小的陪护床几乎不离开他半步,除了必要的时候。我每天起来先打理一下他,才顾到自己。我接水给他擦脸擦手,还有能碰的部位;我帮他打开床侧的尿袋流到盆里,再端去倒掉;我跑上跑下买流食伺候他吃喝……
可是等聿明休养好点儿能动之后,他有次支开我去买吃的,转头早有预谋让阿豪把他接出去了。他不愿意跟我回去,躲着我,让阿豪在外面早帮他租了一个房子。
我再三逼问阿豪,他虽然左右为难,最后还是把租房的地址和钥匙交给我了。阿豪抓耳挠腮道:“明哥还是不大方便,我经常过去照顾着,就是不一定每次都有空,他一个人在租房里狼狈的时候有不少,拉屎拉尿都不方便。我提过让你们和好的话,也想你照顾他,你知道他严肃凶狠起来有多吓人,现在脾气更暴躁了,我一提你,他还叫我一起滚,别来他那边了,我怕着呢。我还是认你这个嫂子的,你哄好了明哥,让他别对我发火啊,我怕他得很。钥匙地址给你了,近期我就不出现在明哥面前了,你就每天去照顾着吧,要是缺钱管我要,他以前替我摆平的账目都不少,我是时候还了。”
我嗯一声谢谢了阿豪的嘱咐。
租房的位置不算偏僻,但是底层里很阴暗潮湿,屋子里的环境应当差不多,不见得有多好。我在门外徘徊了很久,想象着我们再次见面的各种情景,争吵、愤怒、失望……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我打开门以后,轻手轻脚寻找聿明的身影,他斜躺在床上睡着,床边是他的轮椅。见状,我微微松了一口气,小心坐过去安静看看他。
他的五官藏在阴影里如此朦胧,那消瘦的脸廓与黑暗交织于一起让人看不清他到底瘦了多少。我缓缓抚摸过去,像他从前抚摸我的五官那样仔细又轻地摸索着,他的眉头若有若无蹙起,眼眶与脸颊似乎深凹了些,嘴唇紧闭,不安的睡颜看起来是那么黯然。
我只是就这样看着他,都觉得时间过得好快,这一天很快就到了下午。不知过了有多久,他微微睁眼看到我第一眼的时候,嘴边下意识露出一个苍白而温暖的笑容,他轻声沙哑地唤道:“更夕……”
我温和握住他的凉手搓了搓:“嗯,我在呢。”
我触上他手那一刻,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片刻后猛然打开了我的手,费力扭动着坐起来,让我滚,他失声驱逐着我并质问道:“你为什么还跟鬼一样缠着我,是不是害我害得还不够,我求求你放过我!”他决绝而冷冰冰指向门口的方向,“门在那边不送了,陈小姐,走好。”
我不管不顾地扑上去环抱住他,将脸枕在他气喘吁吁的胸膛上,“你打我骂我都可以,我就是不会走的。”
无论他怎么使劲儿推拒我,我都死死抱住他不放,他如今身形单薄,大病初愈,力气是不如我的。
他推不动我,于是低沉反问:“是不是我死了你才没法跟过来。”
我亲上去吻住聿明那张不吉利的嘴,我和他亲吻的时候,他毫无波澜一动不动,只是左边那只眼睛流了一滴泪下来,我近距离从他脸上看见后,那滴泪也滑落到了我脸上来。
我捧住他的脸庞,亲吻那滴泪在他脸上湿润的痕迹,他偏头躲闪我,又困难地躺下去背对我,让我赶紧走,他不想看见我。
既然他不理我,我只好找事做,开始打扫他的租房,我先拉开窗帘让房间变得明亮起来,再帮他把屋里的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打扫完以后,他还在床上背对着我,我坐过去开始正经地说:“周先生,嗯,如果我们真的要分开,我会把那套房子重新转移到你名下,该住租房的人应该是我,我还不至于这么贪得无厌,你的那笔钱我以后上班也会慢慢还给你的,还有学费。”
聿明这时终于有了点儿反应,他身形微微一动,不冷不热道:“不需要,我说过房子和那笔钱是分手费,学费是以前的礼物,没道理分手了还要回来,我从不做出尔反尔的事。”
“你不需要,可是我需要还啊,我没有那种不劳而获的习惯,你既然不和我继续在一起的话,我更没理由住你的婚房。”
他艰难翻了一个身面朝我,但那双眼睛被光线晃得虚起,脸也有些皱,他抬起手臂挡了挡,嘴里说道:“罚款我还没交完,你还给我也只能充公。”
“那不是正好吗?”
“好个屁……”他向我迂回商量,“房子会增值,不能轻易充公,先保存在你那边,以后再说。”
我从包里拿出一沓钱放到聿明手里,“你存的这笔钱我没动多少,你不方便的话,也暂时放我这边好了,以后每个月我会帮你取一部分生活费出来,阿豪也会还账给你,用钱方面暂时不愁。”
他不理会那沓钱,又开始下逐客令。
我又说:“那个大货车碾过来的时候,你要是没推我一把,我说不定也没好到哪儿去,为了还情,我还是会过来照顾你,直到你能行走自如为止。”
他蹙起眉头,分析道:“那个大货车……本来就是冲我来的,这些事跟你没关系,所以没必要,各过各的,别来打扰我就是对我最好的恩赐和感谢,我烦透了你。”
“那你为什么经常刚刚醒的时候,以为是在梦里见到了我,对我和颜悦色的,骗鬼呢你。”我戳破了他的谎言。
他不知如何作答,只是恼羞成怒驱赶我,我学他在牢里的无赖样不肯挪动脚步,他拿我没办法,气得要去拉轮椅坐,我还以为他是要坐上轮椅赶我。等他一弯腰拿起床下的尿壶,我才明白原来是碍于我在此处,内急却憋了很久。
他还想躲我,麻烦地往厕所里去,被我拉住轮椅把手转了过来。我立马抢过尿壶,一气呵成帮他拉开裤链子,再把了上去。
看来他是真憋不住,才顺其自然解了出来。
我要帮他理裤.裆的时候,他控制了我的手腕,自己单手迅速整理好了。他依旧板着一张脸,不苟言笑的,骂我不知道害臊。
我反唇相讥,你尿得那么自然,是不是也不害臊?你什么屎尿我没见过?
我之前设想得不假,他果然要仗着轮椅赶人。我被赶出去以后,又悄悄用钥匙打开了门想问他明天早上吃什么,却看见他坐着轮椅冷清看向窗外,一双发红的耳朵透光而晕红。
我微微一笑,怕他想起来要没收我的钥匙,转瞬悄无声息关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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