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聿明开始不抗拒我的情况下，我每天贴身照顾他，吃穿住什么都事无巨细，就差没亲手给他穿四角裤了。

我早晚要帮聿明按摩双腿几次，关于他双腿有任何一点能帮助其恢复的事，我都会毫不犹豫且不厌其烦地去做。

不过他好像并不习惯，我帮他按腿的时候便会开玩笑活动气氛，比如让他支付劳务费用给我。他笑我还说不贪心，他所有的财产都给我了，已经没钱了。

我眨眨眼促狭地说，还可以卖身给我。

他同我调笑，想得美，他要是去做鸭子赚得只多不少，哪能亏给我。等他腿好了体面点儿，他就出去卖身，再还给我劳务费。

你敢，我给你点颜色你还当真了，你本来就是我的，敢不经过我同意乱来，我浸你猪笼。我又笑眯眯退一步阔绰道，你以前留给我的那些财产，按摩费也一起包含在里头吧，我免费赠送的。

他虽然与我说笑几句，笑容逐渐消失一静下来的时候，我仍会感到自己费心维护的氛围没起什么作用。

而且刚开始我推过他去医院做康复训练，他训练的最初过程不是那么好受，时常疼痛不止，满头大汗而苍白。我和医护明明都那么耐心温柔鼓励他，他却愈发阴晴不定，让人摸不着心理情况。

我常常和他说话，他也一言不发。

几次之后，聿明大约是觉得康复训练总是那么狼狈，不太好看，很不成功。

于是他提出让我去上班的话，不要为了他什么都不做，只在他身边晃悠。他会觉得喘不过气来，明明自己可以单独去做康复训练的。

我忧心忡忡道：“可是你现在的状态，我怎么放心得下，我上班还早，不急。”

他那张脸面无表情冷了下来，加重语气回应我：“别像完全帮一个残废那样，把时间都浪费在家里只帮我，你正常的生活运转起来才是对我的尊重。我白天完全可以一个人去做康复训练，现在走过的路线已经熟知了。”

“可是我找工作也不是一朝一夕的，我先投简历，这几天还是可以多陪陪你一起去。”我尽量拖出时间，依然想陪伴他。

他郑重其事，一字一顿地说:“我需要独立，给我时间调整我自己，我从现在开始起就需要空间，让我一个人去，你专心准备找工作，行不行？”

“我……嗯……”我很犹豫，不太想轻易答应他。

聿明即使是坐在轮椅上矮我一头，他此时认真起来给人的压迫感却很强烈，非常严肃地逼问道:“你只需要回答我，行或者不行，别说那么多其他的话了可以吗？”

我不得不作出顺应他的回答，“好吧……可以。”

事实上我近期没有一点提前去工作的想法，也没有准备的心思。我想等他起码可以站起来，可以走路了，我才能脱手留他一个人呆着。挨不过他的固执己见，我打算只在嘴上应付他，假装准备关于工作的事。

因为他急需恢复双腿，身体又不太能遭受得住，最多被安排每天去一次。

等他出门以后，我合上笔记本电脑，偷偷尾随他去做康复训练，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不远处。我对那条通往医院的曲折的道路感到很不放心。

跟了三分之一的距离，前面那道轮椅身影忽然停止了前进，我以为他又遇到了什么障碍，不禁在墙侧探头探脑张望，却被他骤然一转头吓缩了脑袋，忙敛声屏气躲到墙里边儿去不动。

“别藏了。”很不幸我被他发现了，他转动着轮椅竟然回过来找我，一脸阴沉盯着我抓了个现行。我仍掩耳盗铃，笑哈哈道:“哎，好巧啊，我投了简历后，也想去外面看看其他工作，你这么慢啊，出门就遇到你了。”

“懒得理你，什么时候你也学会阳奉阴违，油腔滑调，成天和我耍心眼，我不吃你这一套，马上给我回去，我不想和你生气。”

他和我说着话有些不太注意，险些撞到前面粗大的电线杆，我在后面默默走时眼疾手快拉了他一把，他不耐烦地拒绝我的帮助，非得自己调整方向。

“我真的没事啊现在，简历我已经投了好几家就等通知了，我自己呆着也无聊，你就让我跟着你再腻两天好吗？嗯？”我拦在聿明的面前后，再蹲下来投入他的怀抱撒娇磨蹭，他一板一眼的面孔总算动容了些。

他微微颔首，不过没有全部答应：“念在第一次放你一马，今天再跟我最后一次，下不为例。”

我征得他的同意后，神采飞扬推着他的轮椅前行了。康复训练结束后，我还推他去附近的老体育场走了一圈散散心，一眼望过去，视线宽阔的跑道，辽阔无垠的湛蓝天空，加上朝气蓬勃的小孩、少年和青年，以及气定神闲的那些老人，显得面前的这一切多么生机勃勃。

聿明连日来积藏的阴霾似乎也散了些。

我们路过篮球场的时候，他侧头看向那些打篮球的青少年与孩子们，眼里好像深藏着一种怀念，而目露一点奕奕微光，眼神都变得明亮起来，但很快微垂眼皮又暗淡了下去。

我停下脚步让聿明继续看，并试问他：“你以前会打篮球吗？”

他脸上忽然浮现一种难得有神采的笑容：“当然会啊，在学校的时候参加过很多比赛，给学校争了不少光。那时候我还被女生们起过篮球王子的外号，当时追我的女生从篮球场排到操场外面，天天有人送水送毛巾给我，表白的也是三天两头来找。”

“哦，那就别打了。”我掉转方向准备把他推走。

他无辜地问:“反正我如今也不能打了，还不能看看回首当年风光的往事吗？”

“算了，就不剥夺你们男人少有的健康乐趣了。”我把他推回来继续看，但是他还是淡下来说走吧。我不太理解，“看样子你以前很喜欢打篮球，虽然现在打不了，喜欢打应该也喜欢看，还早呢，不继续看看吗？”

聿明低头理了理裤子上的褶皱，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他那种散发寂寞的声音，让情绪随着陷入深沉之中，语气冷淡而模糊地说:“嗯，以前很喜欢打篮球，只是后来发生一些事，不那么喜欢了。”

他这样说完便没了下文，没有告诉我为什么，而我也没有去窥探，给出了那一份空间和**。这时候也不知是他是敏感，还是我敏感察觉出了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阴郁感，总之我们突然默契揭过这页去了。

今天过去以后，我对上聿明的那种侥幸，很快被一些挫折没收了。

第二天远远没有前一天那么幸运、愉快，我还是悄悄偷跟了他一起去医院，只不过这一次跟得距离比较远。他去的时候虽然困难重重，明明还能通过那些障碍物，可是回来的路上，似乎因为康复训练消耗了过多体力和精神，人一变得虚弱起来，三番几次险些出事，全程看得我心惊胆战。

直到在一条不是很好的路段，终于还是出事了，他的轮椅侧翻后，连人一起摔倒在了一大滩污水泥坑里。那道文弱多了的身体一倒，我按耐不住立马飞奔到聿明身边，又着急又心疼地去扶他，却被他那愤怒的一臂挥开了。

他一见了我更是暴跳如雷，躁郁怒骂道:“我骗过你，所以你现在也屡屡骗我报复我是吗？！你不把我当个正常人是不是？！非得跟着，看着！像照看一个废物那样！你给我躲开，我自己来！”

我微微后退，不知所措地解释：“我不是……我就是放心不下你，我以前心里对你也一直是这样的……”

他暴躁挥砸那滩污水和侧倒的轮椅：“你闭嘴！我不想听，我只看结果，你最好别动我！”

他整个人已经狼狈不堪了，一身脏兮兮的污渍，在那混浊的泥水里费力挣扎爬着，也会撒污水地面以及轮椅的气，可是他又不让我帮他半点儿忙，否则脸红筋涨。

等他好不容易喘着粗气重新坐回轮椅，才生硬地说:“对不起，老对你发脾气，如果你有听我的，我的窝火也会减少。”接着，他的语气放轻柔了一些，“该寻求你帮忙的时候，我会寻求的，比如现在，我想上厕所了，你可以推我快点回家吗？”

“嗯，没关系，是我错了。”我马上推着他往回家的路上走，然而我连他的主动寻求帮助，都帮不上什么忙。

我明明已经加快速度又尽量保持安稳，我们也快到家了，可是轮椅上还是传来淅淅沥沥的声音，一路滴答在地上，他的手也青筋绷起紧抓在两边扶手上。

我不动声色地继续带他回家，到了厕所之后，我先试图帮他脱掉裤子换洗。他一副听天由命的状态，很木然。等重新换了一条裤子之后，我再扶他到床上去休息，最后去清洗他的轮椅。

当聿明在外面有需要地喊叫我，我擦擦手尽快出现在他面前。他提起一点儿笑容问我晚上吃什么？

我把问题还给他，你想吃什么？

他回想着说，我想吃生蚝，想喝威士忌。

好，我洗完轮椅和你的裤子再去。

他阴郁又冷淡地吩咐，现在就去吧。

我不想惹他有一点半点的不高兴，便揣上手机和钱包立即出门了。可是没等我在甬道里走几步，我听到一些响动，回头一看，我的行李竟然又被丢出来了。

聿明显然是故意支开我去买东西，又要赶我走。我沮丧地发现，钱包里的钥匙也被他先一步没收了。

我来到门口敲门，里面便朦朦胧胧传来他那一点声音，我清楚听到了他的话。他说，更夕，我的残疾不是暂时的，以后即使能走了，也是瘸子，知道吗？

我颤抖着说，我知道，我早就知道啊，快开门别闹了，我要回家拿钥匙。

我加重了敲门声，他不肯见我，不肯开门，最后说了一句决绝的话，便再也没有回应了。更夕，我们之间呢……夕阳西下，没了明天，都过去了。

幸福总是短暂的，他那个时候很敏感，又什么都想靠自己，挫败以后又一振不撅了。我之后去过医院一趟打探，他的康复训练并不良好，主要是心理状态不好。

从他把我再次关到外面之后，他没再去做康复训练，同时成日关门在家，足不出户。

我反反复复出去晃荡，观察能不能为他找一条顺利出行的路。然而外面的街路对那些残障人士来说极其糟糕，它们不止不完善，甚至还有很多人为制造的路障和陷阱。我忽然想到这么多年来，我国残障人士数量明明那么多，却为什么很少看到他们出门了，大抵是这些不让寻常人注意到的环境原因，限制了他们想要出门的**。

我们如今的社会对残障人士并不友好，盲人道完全是摆设和面子工程，修时的缺陷和人为占用是最令人发指的。显然，一个国家的发展和发达，更得包含对弱势群体的包容与照顾，为他们的生活提供便捷，才是真正由内而外的发达，而不是视若无睹如此无声抛弃了属于我们的那一份子，使得他们连出门也不敢。

观察路段的期间，我不知不觉走过城里大大小小的破路，那些道路简直是残障人士群体的催命符。我去投诉了也不起作用，部门之间也敷衍推来推去。

我当时想的不是聿明，我是为整个残障人士群体对外面的世界感到失望、崩溃和绝望。我无法想象他们在黑暗中连基本向前一步的路都给堵死时，希望又几乎破灭了的那种绝望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