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破,鹅毛大雪,血流成河。
满目入眼皆是天上的白混着地上的红,刀枪剑戟插在成堆的尸体里,红缨残败,尸体由很多人叠成,一层接着一层,耷拉着头耷拉着手,若非个个声息死寂,而不是你打我闹欢声笑语,让人瞧见了,还以为这些人是在玩叠罗汉。
这地方被插进去一个粗糙的木桩,木桩上钉着一个女人,手腕脚腕都在流着血,身上的华服不知道被谁扒了下来,丢在雪地上,寒风凛冽如刀割,和无法言喻的痛楚纠捆起来撕扯着模糊不清的神智,内衫里单薄的身子几乎陷入麻木。
军士呈排站开,战刀上的血犹不甘心地往下滴落,啪嗒接着啪嗒,像是谁无力的怒吼,连寒风都撕不裂,又像是宣誓胜利的欢笑,连起来就可以响彻云霄。
他们的面前站着一个少女,少女身上的银甲一直都是最瞩目的焦点,与众将士五湖四海各有参差的出身不同,她姓温,可最大的不同在于,她是将军。
年轻的将军仿佛可以发光,形容恣意,意气无垠。
而另一边,最中间站着另一个少女,已经没了力气的手心被人强行塞进一把剑,剑的重量不轻,早已疲惫麻木的身子甚至被兵刃带地微微倾斜了一下,险些脱手。少女挤出最后一点所剩无几的心力,强行站直,整条胳膊都在抖,抖地厉害。
年龄相仿,境况却如极端。
再明显不过的胜败对比。
银甲大刀的年轻将军,挥刀指向那名手里提着一柄剑,手腕发抖,眼神却如同孤狼一样的女孩,眯着眼轻慢吐字:“你母君,和你妹妹,杀一个,留一个。”
那木桩上一个,她脚底下还踩着一个。白色的雪已经在那人的白衣上铺了浅浅一层,贴着地面的半张脸已经冷地没了知觉,另半张脸在战靴不轻不重的踩踏下挤压变形,年幼的女孩手抠进了雪地里,只能发出断续细微的呜咽,听不清是哭还是求饶,徒然又卑微。
“王姐……”她颤颤巍巍地朝那边拿着剑,呆如木桩的少女伸出手,视线被泪晃地模糊,气息微弱,吐字吃力,声音细地像条一捏就断的线,“王姐……杀我……杀了我……”
话音未落,眼前已经溅开血红。
脚下的身子陡然一僵,不出声了。
那柄长剑,已经被送入了另一个人的胸口,那个木桩上被钉住四肢的女人,于是顷刻间,长剑化身第五把钢钉,带着欲求解脱的狠劲,血如泉涌。
“很好!那么这个,”将军哈哈大笑起来,抚掌高赞,笑声张狂冲打耳膜,转头对众将士热血沸腾地宣布道:“三王女沈鸿,就是东黎送往我大楚的质子,作为——俯首称臣的诚意!”
已经不知道是谁先下跪,又是谁先高呼的,将军英明。
她脚下的女孩在听见自己的名字那一刻起停止挣扎,茫然过后,就是被迫套上枷锁的仓皇,仓皇过后,就是铺天盖地的屈辱。
……屈辱。
这两个字在一片混沌里冲撞着沈鸿的头颅,一瞬间什么东西都没了,只剩下这两个字,鬼魅一样缠绕着,整整缠绕了六年。
……只是这六年为免太短了。
沈鸿腹诽,刚腹诽完,莫名其妙地打了个激灵,竟就醒了。
一睁眼就看见了自己熟悉的床帐。
或许是梦里太过嘈杂,她有那么一瞬间,竟产生一种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的错觉。
沈鸿不由自主地慢慢抬出手,木愣愣地揉了揉自己的脸。
过了这么多年,总是感觉这半张有幸被人用战靴踩进雪地里的脸还有些疼。
这个梦委实不好。
沈鸿没心没肺地打了个哈欠,呈大字状瘫开的四肢在被子里伸展开来,通身都暖烘烘的,比在梦里不知舒服了多少。
幸好是醒了,否则还不知道要在那冰天雪地里冻上多久。
一大早沈欢过来,先是将帷帐勾在床头两侧,然后退了回去,低声道:“主子,该起了。”
沈鸿浑身上下就露出了半个脑袋在外面,一下子这么亮堂堂的,有些不适应地皱了皱眼皮子,身子却没动。
想假装没听见。
沈欢顿了一下,迟疑道:“主子……您再不起来,见不着您人,小皇子还不知道要跪到什么时候。”
沈鸿:“……什么?!”
这惊吓如同惊雷,委实是非同凡响,沈鸿压下被子,露出整张写满惊愕的脸:“他跪什么?”
沈欢:“那个……他说要替君后代为罚过,想让主子给君后说说情。”
沈鸿:“……”
睡糊涂的沈鸿十分仔细地扒拉了一下自己糊成一团的记忆,才想起来。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来着……昨天在席间她都插不上什么嘴,也怪那侍君脑子不够用,嘴倒挺利索,事也够多,一来二去的,女皇早就怒了,沈鸿只能充当哑巴,都没来得及开口,女皇就已经禁了君后的足。
沈鸿扶额,这都什么事啊。
沈欢还嫌她不够烦的,又添上一句:“其实……小殿下昨天入夜就来了。”
沈鸿闻言一愣,目光缓缓转向沈欢。
那目光里的谴责意味很明显,沈鸿又不是个擅长发火的人,哪怕再不悦,语气也是十足的无奈:“昨晚为什么不说?”
沈欢抿了下嘴。
她当然有自己擅自做主的小心思。
沈鸿虽然身在后宫,阆苑又十分令人侧目,然而此前沈鸿一直尽量小心地避免与后宫的男人有任何情况下的接触,不闹事也没想过“争宠”,也算退让地够了。君后无中生有地罚了沈鸿一次,统共就这么一次,还冻坏了沈鸿一双腿。
让沈欢怎么能不心怀怨气?
沈欢又气又急,失了分寸就有些蹬鼻子上脸,埋怨她为什么要那么听话,他说跪就跪,若是沈鸿真的有错也就罢了,罚也没什么话好说,沈欢也不是真明理不分的人。
可是沈鸿分明没做错,罚什么?
“在他们心里,好好的陛下,让我这么一个妖孽勾了魂,我就是该死。文武百官有怨气,是因为我迷惑了他们的君王,后宫中的男人有怨气,是因为他们觉得我抢走了他们的妻子。”沈鸿问她,“你是觉得,我大可以仗着陛下的荣宠,在后宫横行,目中无人?”
仗着这种名不正言不顺的荣宠霸道后宫,就相当于彻底认同了自己的身份,把自己看做这宫墙里的区区一员,堂堂……王女,和一群男人争风吃醋,不仅如此,还等于告诉别人自己乐于接受,甘心做一个取悦于人的玩物,……沈鸿半分都做不到。
她虽然没什么大志,想从这里走出去的念头也一天比一天虚弱,但还要脸。
虽然已经快没了,抢救一下……也还是可以的吧。
沈鸿想到这里,心如死灰地往床里一陷,叹了口气,然后没有预兆地,突然就掀开了被子。
她赖床的习惯几年如一日地没有改,穿个衣服都磨蹭如老龟,今天居然特别破天荒,沈欢就见沈鸿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披衣穿鞋,一时站在原地瞠目结舌,惊呆地连伸出的手都忘了收回去。
沈鸿忙里忙外,没顾上搭理她,临走时顺走了架子上的披风,沈欢一连串难以启齿的话于是堵在嘴里,更难受了,急忙跟了出去。
沈鸿一出门就直奔殿外。
阆苑外有石阶,那层层石阶下,就跪着沈欢口中的那个身影。
正是当日丢下侍从,胆大包天擅闯阆苑,和沈鸿意外有了一面之缘的小皇子权筠。
从内殿到殿门的距离不算近,下台阶的时候沈鸿还微微绊了一下,叫跟在她身后的沈欢一颗心猛然提到半空,见她只是略微踉了一下,才松了口气。
沈鸿停下来,喘了口气,伸手就要去拉他:“殿下这是做什么?”
权筠跪了一个晚上,只觉得全身每一处都生锈了一般,僵硬而不好使,可却努力压着自己的胳膊,没让沈鸿扶起来:“我知道你……不,中山王,你最得圣心,父后有错,他如何罚你的,我也如何还回去,你能不能……网开一面。”
沈鸿脚站稳了,可气息还没稳,说了那句话后又是喘了几下,抖开臂弯里的披风给他盖了上去。
权筠微微瞪大了眼睛。
他以为还需费些功夫,没想到他口中最得圣心的中山王先是微微讶异,语气又淡又温地问他:“如此,您是来给君后求情的么?”
她显然是将权筠的话听了进去,很认真地在问这个问题。
她的皮肤很白,映着皇城里未化干净的雪光,也不知是不是在金玉堆砌的阆苑住久了,整个人都如同白玉雕成,莹润无暇,看似疏冷,眼波却传神如秋水。那是很黑很黑的一双眼,温软的眸光里折射着宝石一样流转的光彩,转而又化作微凉的清水。甚至连最细微的地方,连她的唇珠,线条都比旁人美好百倍。
凑的近了,她眼角一道颜色很淡的疤就在这时,措不及防地映入了权筠的眼里,像是谁用刀划上去的。
他一时魇住,呆呆地盯着那道已经经过岁月磋磨而不甚明显的疤,心想,难道天底下,还有定力了得的人可以经得住这张脸的诱惑,甚至忍心毁掉么?
他呆呆地看了好久,沈鸿半天得不到回应,眼珠微动,一点疑惑的目光就猝然将权筠的神魂给拉了回来。
他在短暂的失神里意识到这人的危险,不敢再看,只好有些慌张地低下头,像偷看被抓包一样,轻轻嗯了一声。
沈鸿于是笑了笑:“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您先回去,天寒地冻的,别坏了身子。”
权筠一愣,满含殷殷期待地抬头,有些急迫地道:“你是答应了么?”
沈鸿:“不答应,您还要跪着么?”
权筠点了点头。
沈鸿失笑道:“起来吧,我答应了。”
权筠欣喜过望,原本冷到麻木的身子一下子就生了些力气,他站起来的过程就像冬日复苏一样艰难又缓慢,甚至还没站直,就险些一个不稳栽进她怀里。
沈鸿很有眼力见地扶了他一把,这小少年的个头才到自己下巴,眼见他飞速红了脸,赶紧又退了回去,沈鸿目光柔软,轻声问他:“自己走得回去么?”
脸色苍白的少年支使着僵硬的脖子,点了点头。
然后他伸出手,艰难地要把自己身上的披风扯下来:“这个要还给你……”
……却被沈鸿制止了。
“新的,别人没见过,”她一句话就打消了权筠的所有顾虑,“您先穿回去,等回头我让人去翠微宫拿,拿回来就烧了,不给殿下添麻烦。”
等权筠一走,一旁目睹全程的沈欢就忍不住打抱不平:“一听他在外跪着,您就这么急,还把披风给了他,做什么要对他这样。”
沈鸿笑了笑:“仁至义尽罢了。再说他养在君后膝下,父子情深,我不想跟这后宫里任何一个男人有牵扯与过节,我也不想跟他们相提并论,可身份摆在哪儿,我又没什么办法,只能……尽量减少不必要的麻烦。”
微不足道的善待……也算是减少摩擦的小办法吧。
玉一样的眼睛里有流光陨落,沈鸿情绪流露也只是一瞬,复又不动声色地收了回去,转头对沈欢道:“晚间的时候,去请陛下过来吧。”
……这就是沈欢为什么不愿意帮助权筠的原因。
权筠根本不知道,求一次情,需要沈鸿付出些什么。
那是这些自诩高洁之人视为奇耻大辱的事情……或者是早就习以为常的,连难过都已经麻木的事情。
沈鸿又打了个哈欠,泪眼朦胧地往回走,一边走一边懒洋洋伸了个腰,腰封裹束的身躯挺拔玲珑,光是一个披头散发不修边幅的背影,也足够让人心痒难耐。
“……”沈欢别无他法,只能道是。
别说是权筠不知道,他知道又能怎样?
那个孩子虽然努力做出一副诚恳认错的态度,一个晚上冻地脸都僵硬了,也没什么显眼的面部表情,可沈鸿这些年听了太多难听的话,也看惯了任何或鄙夷或嫌恶的眼光,心思早就琢磨地越发熟透敏锐,他低下头的时候,那一眼几不可见的羞愤,还是让沈鸿瞧了个清楚。
他觉得自己向她下跪,甚至低声下气地求她,是一件很令人蒙羞的事。
沈鸿看了看自己在冷天的清晨里已然有些发白的手,轻轻呵出一口热气。
皇子权筠……多大来着?
宏寅十七年出生,那他今年也不过才十五岁。
罢了,孩子而已。
没能掩藏好自己,到底也不是他在这宫里还不够成熟的错。
沈鸿十九岁,两个人差四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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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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