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略微暖和些的时候,大抵是朝中多事,女皇来阆苑的次数比之从前明显少了些,君后自打被解了禁足,也难得安分了一些日子,没再出什么幺蛾子,沈鸿原本就是大闲人一个,最近更是余暇颇多。
她却难得没像以前那样搬个竹椅晒太阳。
那同姓的主仆二人正在屋中对立坐着,进行一番无声的较量。原本应该搁着茶盘的桌案上被清地干干净净,摆着一张棋盘,就着窗外透进来的晴光,棋盘上黑白交错,沈欢拧着眉,神色颇有些愁容不展。
反观沈鸿,盘着双腿坐姿端雅,双手闲闲地垂置在膝头,指尖好整以暇地捻着一颗黑子来回把弄,她看了沈欢一眼,膝头上的手抬起来,不轻不重地用那颗黑子敲了敲案沿,语带轻笑:“可想好了下一步棋了?”
沈欢:“唔……”
她琢磨了半天,抬头与沈鸿对视了一眼,最后硬着头皮将手里的白子按在某一处上,沈鸿见状,眼中笑意更甚,甚至不给她丝毫反悔的机会,抬手落子——那枚黑子入手前还是冰冰凉凉,被沈鸿拿在手里玩了半天,翻来覆去地被她指尖摩上了温度。
“你输了,”沈鸿双眼又亮又弯,顿时心情大好,笑吟吟地说,“阿欢,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不许赖账,东西拿来!”
沈欢一声不吭,抿着嘴沉默了半天,才不情不愿地把身后一个食盒提上了桌,推给了沈鸿。
如果可以,她真想做一次赖账的“小人”。
沈鸿这个老不要脸的一边将食盒的盖子打开,一边还掩不住得意,用一种类似于“循循善诱”的语气自夸道:“你主子别的虽不敢说,棋艺绝对是称得上‘高超’二字的,阿欢,人虽有志,但时而也要量力而为啊。”
沈欢瞪大了双眼嘴角一抽,硬是忍住了想要咆哮的冲动:“不是你他妈非要和我比这个的吗?!你好意思教训我吗!”
然而沈欢生性嘴碎,一腔怒意无从发泄,憋了半天,又不甘心就这么算了,只好化悲愤为唠叨:“少吃点,上回太医一个月便往阆苑来回了四次,您忘了她怎么嘱咐的?”
沈鸿口齿不清地说:“唔,没忘,少食甜,多漱口……阿欢你听听这话,我分明每天都有刷牙的行么?怎的到了这位太医嘴里,好似我多不干净似的。”
根本不是这个问题好吗?!
你不要忽视前一句啊操!
沈鸿此人十分嗜甜——甚至到了如同一日三餐般不能离的地步,简直是丧心病狂,若是轻微些倒还正常,可无论什么,一旦嗜重就成了毛病,偏生她的尿性就是记吃不记打,这不,才几天没牙疼,立刻就作上了。
沈鸿两腮微微鼓着,一边吃还不忘了支使她:“阿欢,给我倒杯水来。”
沈欢才将桌上的棋子一颗一颗地收拾进小盅里,闻言没忍住翻了个白眼,起身给她倒水去了,临走前语重心长地丢下一句:“主子,听我一句劝,您可别好了伤疤忘了疼。”不然有你受的。
沈鸿肯定早就将自己多日前的痛楚抛诸脑后了,沈欢却记得十分清楚,她是怎么在床上疼到一边打滚,一边捂着腮泪眼汪汪地呜咽:“阿欢……我好疼。”
沈欢当时急得不行,束手无策地站在一边,只恨不能疼的是自己,然而换做现在,她只想呵呵冷笑一声,然后抛出一句:“活该!”
沈鸿假装没看见她的眼神,自顾自地啃着手里的糕点,吃地不亦乐乎。
忽然,她动作一顿,目光跟着就凝住了。
只见那食盒的夹层里正静静躺着一张纸条,原本是被压在其中一块糕点下面的,恰好那块糕点被沈鸿拿走了,于是顺理成章地,这本不该出现在食盒里的东西就撞进了沈鸿的眼睛里。
沈鸿将那叠了几叠的纸条拿出来,打开扫了一眼,什么话也没说,不动声色地放在了一旁,等沈欢端着杯子回来,她才问:“这糕点,谁做的?”
沈欢:“御膳房送来的。”吃那么多回了都记不住吗?
沈鸿波澜不惊地“哦”了一声,砸吧了一下嘴,回味儿了一下糕点特有的甜香:“这里面被人动手脚了。”
沈欢一下子警惕了起来。
沈鸿接着道:“里头被放了别的东西。”
“……什么?”沈欢越发紧绷起来,“毒药?”
“猜错了,”沈鸿将那纸条拿在手里,笑嘻嘻地朝沈欢扬了扬,“是这玩意儿。”
一听不是毒药,沈欢先是松了口气,随即面露疑惑,从她手里接过那张纸条看了看,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宁远是谁?她为何要见主子?”
“宁家的家主,没记错的话,在朝中似乎是礼部的人,”沈鸿托着下巴说,“至于缘何要见我……听说她女儿前些日子犯了事,被押入大理寺了,大概是为此而来吧。”
“犯了什么事?”
“当街殴打言官,”沈鸿笑了笑,“小事。”
殴打言官当然不是什么大事——自古言官招恨,以其中最甚者御史台为首,被宁远之女当街暴打的那个正是御史大夫冯清。冯清人如其名,十分刚正不阿,嘴巴毒胆子大,朝中百位大臣,少说有一半都被她参过,御史台的职位简直是为此人量身定做的。
宁远的女儿名唤宁瑰,一听说自己母亲被弹劾了,没沉住气,下朝后直接当街拦住了冯清回府的车驾,二话不说把人给揍了。
问题出就出在——冯清姓冯,是君后的母家人。
亏得宁远还是礼部的官员,传出去不得让人说一句教导无方?多大的笑话。
于是本来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风波,宁瑰在第二天就被押入了大理寺,虽然给什么惩罚还没定下来,不过就冲着她打的是君后的母家人,女皇十有**不会轻易就那么算了。
沈鸿心想:“莫不成这一个个的,都指望我替你们吹枕边风么?”
中山王不愧是中山王,好吃懒做雷打不动,多年来身负爵位,却一直秉持着坚决不问事不管事的原则,若是私下来求她的每个人她都要插上一手,还能完好无损地活到今天?
那岂不是真的坐实了“妖孽祸国”的罪名?
中山王沈鸿强撑着自己在世人面前最后一层岌岌可危的脸皮,若是连这个都不顾了,她恐怕真的要罄竹难书都不为过了。
沈欢:“主子要见她么?”
“不见,”沈鸿当即没了胃口,摆摆手走到床边,衣服也不脱,然后整个人面朝下扑进了柔软的被子里,直接将原本整整齐齐的锦被压地往下陷出一个人形的轮廓,沈鸿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传了出来,“她是如何买通御膳房的人我已不想计较,可求人求到我这儿,还不如去给冯家三跪九叩赔礼道歉,以为我会搭理她么?”
沈鸿本以为自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能把这事给糊弄过去,可那位宁远宁大人显然不好糊弄,还十分毅力非常,连着三五日,想尽法子要见沈鸿。
估计就差自己亲自上门来阆苑跪着了。
绕是沈鸿一惯脾性良好,也不由得颇为苦恼:“这位宁大人倒是十分……百折不挠 ,她就不怕我一个不满,让陛下砍了她女儿的脑袋吗?”
沈欢站在一旁,目睹沈鸿在屋中走了好几个来回,默默地想,宁大人这纸条送得也不是全无作用,还挺立竿见影,沈鸿这不是就没心情吃东西了吗?
“阿欢。”
沈欢忙道:“……在。”
“备车,”沈鸿忍无可忍地扶住额头,“我要出宫。”
宁远约见她的地点定在了一处人烟偏僻,看起来十分不起眼的小酒楼——沈鸿的身份摆在那儿,私下见面不易太过招摇,这个道理谁都懂。连着几日,宁大人都在这个其貌不扬的地儿侯着沈鸿,本以为今日又没希望了,一抬眼,却见那风华绝代的中山王正在彬彬有礼地对领路的小厮道谢,一下子眼睛就直了。
那人穿着再素淡不过的白衣,长发未束披在肩头,眉眼高贵,浑身上下除了黑就是白,几乎没有多余的其他颜色,可是当她优优然然,不紧不慢地踏进来的时候,这间可称之为简陋的雅间却仿佛一瞬间蓬荜生辉,沦为仙境。
天光失色,万物无声。
宁远不由得在心底感慨了一句,若换做是她,这样的美人摆在眼前,她能拒绝得了吗?
什么叫天工雕琢?
宁远突然理解何为色迷心窍了。
那厢沈鸿压根没注意到她的眼神,自顾自地在宁远面前落了座,宁远这才回过神,忙要习惯性地客套几句,没想到沈鸿比她直接,开门见山地道:“您就是宁远宁大人?”
宁远不自觉搓了搓手:“正是。”
沈鸿淡淡地笑了:“失礼。我与大人素不相识,更无交集,大人有什么话,不必顾忌,直说便好。”
从第一次给她递那张纸条的时候开始,宁远就已经将想说的话在肚子里过了无数遍了,然而一下子见到本人,对着那双宝石般俊丽的眼,想说的话到了嘴边,宁远还怪难为情的,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这……”
沈鸿善解人意地道:“是为了宁少主?”
宁远一愣,没料到中山王居然这么轻而易举就猜到了,她想了想,觉得沈鸿说的对,自己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来求人,唯唯诺诺算什么?不得有个求人的态度?
宁远当即将心一横:“王爷快人快语,那下官也不拐弯抹角了。不错,正是为了我那不省心的孽子。”
“那么,”沈欢不咸不淡地问,“大人希望我怎样开口呢?我对朝政虽不是一无所知,但却从不插手,陛下是晓得的。”
更何况还与冯家有关——这要是给君后知道了,还不知道要怎么闹腾呢。
“好办好办,”宁远忙道,“在下都替王爷想好了,您就说与小女是旧识好友,去大理寺见她一面,做个样子,如此一来,就能名正言顺地向陛下开口。”
沈鸿想了想,点头道:“此法可行。”
“那就这么办!”宁远没料到传闻里的中山王居然这么好说话,顿时大喜过望,觉得自己这些日子的功夫都没白下,“下官就先谢过王爷了!”
沈鸿笑着摆摆手:“举手之劳,言谢就不必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也没什么多余的话能讲了,两厢大眼瞪小眼地沉默了片刻,沈鸿道:“那我先回,大人自便。”
“我送王爷!”宁远连忙跟着起身,“此事若成,就是我宁家欠您的人情。”
沈鸿笑笑没推辞,二人一前一后地朝外走,沈欢紧随其后,谁料走了一半,前面的沈鸿突然脚步一顿,转回了身,一脸正色地开口道:“宁大人。”
宁远忙道:“王爷请讲。”
沈鸿看着她,抬脚走近一步,压低了声音道:“你……”
乍然这么一张美人面贴近,宁老臣始料未及,一下子脸涨心跳,有些不敢看她,紧接着,沈鸿的下文就从嘴里蹦出来了:“你有没有说过我的坏话?”
宁远:“……”
最开始那几年,朝中的确出现了许多大肆辱骂沈鸿的声音,可也不是全部,有极少部分的人要么位于中立,不对此发表任何意见,要么秉持着“帝心为上”,将女皇的喜怒摆在第一位,而一旦有谁替此人打抱不平半句,便会被理所应当地视为“同党”,殃及池鱼,于是久而久之,只要有谁开口提了“沈鸿”这两个字的,那十有**不是什么好话。
一些大臣甚至私底下组织了一个劳什子的“反中山王联盟”,可谓是多年来用心良苦。
但是这话宁远肯定不会如实招来,哪怕在朝堂上说得再厉害,到了现下,那也必须是一字未说!
宁远于是顶/着沈鸿探询的目光,十分正直清白地否认:“王爷明鉴,在下的嘴里,绝不曾流出过半句王爷的不是!”
”那就好,”沈鸿板正了身子,也不知是信了没信,脸上的笑怎么看都有些意味深长,“大人莫要多心,我之所以这么问,是担心大人与那些人一样,处处抨击于我,此刻却还厚着老脸对自己一向看不惯的人低声下气,怕您脸疼。”
宁远现在就觉得脸疼。
沈鸿难得使个坏心眼儿,刚把人消遣完,转身就用手抵着唇轻轻咳了一声,硬是掩下了嘴角难耐的笑意。
一旁的沈欢亦是有些忍俊不禁。
沈鸿坐回了马车里,车帘刚落下来,她敛住了面上的表情,拢着袖子吩咐道:“先不回宫,去朱家吧。”
沈欢一顿:“……都被连拒不下十次了,主子还要去见朱谌大人?”
“有什么办法,”沈鸿沉默了片刻,靠在车壁上,叹着气苦笑了一声,“好歹照顾过我,这偌大的京城,怕是只有她,才不会在背后唾弃我了。”
……总不能连这么个人,都一同失去了吧。
(爬墙作者抱着小破碗瑟瑟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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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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