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方便,朱谌曾让人在自己的院子里开了一扇十分不起眼的偏门,除去沈鸿与她院子里的几个下人,整个朱家几乎没人知道。
沈鸿刚到大楚那年才十三岁,无依无靠,整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在这个全然陌生的环境中就如同一只惊弓之鸟。身怀绝世美貌的软弱质子,完全就是一个可以任人欺凌的存在,她就像落入陷阱的白兔,周遭围着绿眼獠牙的狼群,谁见了她都想迫不及待地咬上一口。
沈鸿就是在那一年结识了朱谌。
当时她在回质子府的路上,被几个不怀好意的世家子弟拦在当街动手动脚,也不知怎么就那么巧,恰好朱家的车驾从旁经过,从上面走下来一位紫袍玉冠的少女,三言两语就打发走了那群世家子。
十几岁的朱谌那时已经官拜六品大理寺寺丞,级别虽不是特别的高,可胜在年轻,在当时大多还都是白身的同龄世家子中已经算是极为了不得的人物了。
不同于任何一个人,旁人看着她的眼神或许是贪婪的垂涎,或许是嫌恶与鄙夷,可朱谌不一样,她目光清明,言行举止冷静而自持,半分都不为色所动,也未曾跨越雷池一步,年幼的沈鸿曾在她的庇护下短暂地挣脱出水深火热,安然无恙地度过了半年之久,也理所应当地像一个被逼入绝境的普通孩子那样,死死拽住那只朝自己伸过来的手,她逐渐开始信任朱谌亦依赖朱谌。
这一切都止于住进阆苑的那天开始。
朱谌慢慢地远离了她,一开始是不再对她笑,后来是不再跟她交流,最后硬是连面都不肯见了,可绝境中的沈鸿曾视她为给予自己温情的救世主,不愿意两个人就这么分道扬镳,全靠她单方面的死拉硬扯,艰难地维持着她们两个之间摇摇欲坠的关系与情分——可究竟是什么关系,什么情分,沈鸿也说不清楚。
只知道她对自己好,对自己好的人太少了,所以一个都不想失去。
沈欢的声音响了起来:“主子,到了。”
沈鸿从马车上下来,几步走到那扇偏门前,熟稔地抬手轻叩,没叩几下,那门就从里面被打开了,跟着是一声询问:“谁呀?”
话音刚落,他就看见了站在门外的沈鸿,一愣过后,那下人脸上不由自主地露了“果不其然”的神色。
偏门新开的那段时间这人曾被朱谌指派过来看守,因而他是认得沈鸿的。
沈鸿:“朱谌大人可在府中么?”
“在是在,不过……”下人为难地笑了笑,“对不住王爷,我们主子吩咐过,无论您来多少回,都不能让您进来。”
她说你要是来了就让你打哪儿来还回哪儿去。
沈鸿像是早有预料一般,也没诧异于这人竟然认得自己,无奈地叹了口气,温声细语地说:“既如此,你得了吩咐,我也不为难你,能不能劳烦你替我传句话给你家主子?”
那下人道:“什么话,您说。”
“你就告诉她,”沈鸿笑意温柔,“再不见我,我就要豁出去翻墙了。”
“……”
“这还不够,到了夜里,我会让人日日带着狗来她院墙下狂吠,让她不得安宁,或是直接拆了这堵墙,总之我法子多的是,让她看着办。”
下人捏了把汗,面色为难:“这……”
“就说是我说的,”沈鸿这几年在后宫,不知不觉也学会了不动声色打点人的本事,掏出满满当当一袋子的银钱要塞给那下人,“若她依旧不肯见我,我即刻就走,不多纠缠。”
那人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接了,当即转回身传话去了。
没一会儿,那扇门再次从里面打开,下人道:“我们大人说,请您进府一叙。”
他说着,侧过身子将门口让了出来,毕恭毕敬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沈鸿心满意足地整了整自己的衣袖,堂而皇之地走了进去。
其实朱谌的原话是:“让她给我滚进来。”
她倒是敢说,可传话的下人就算有那个胆子,也不好意思把自家主子这句烦不胜烦的话原封不动地复述出来——实在是沈鸿求见的次数太频繁了,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就十次,什么程门立雪,三顾茅庐,在这位爷面前估计都要逊色几分。于是传话的下人用自己为数不多的圆滑,把这句话美化了十分,生生给抹去了那个“滚”字。
这就理所应当地给沈鸿造成了一种错觉:朱谌被她的“诚意”所打动,终于肯见她了。
走到朱谌屋门口的时候,沈欢停下了脚步,自然而然地站在了门外的长廊下守着。
于是内室中就只剩下那纠缠不清的二人。
朱谌比沈鸿年长五岁,今年二十有四,是个不折不扣的独身贵族子弟,当然,风范和教养那是没的说,人品也当的起“君子”二字,就是脾气不太好,没脾气的时候也时常是一张不苟言笑的脸,面容和目光都是一样的冷淡,盯得人时间一长就容易背后发寒。
两个人一见面,朱谌就毫不客气地问:“你是不是闲的?”
沈鸿笑了笑,轻声说:“你总不肯见我,我也不知你心里有什么气,这样好不好,我任打任骂,任君发落,只要你别不理我,别冷落我。”
“我有什么可冷落你的,”朱谌冷冷地说,“你有闲心在这儿猜我的心思,不如想想怎么侍奉好女皇,这才是要紧。”
“……”沈鸿仿佛被一口冷风当场噎住,半天没有言语,沉默良久,复又开口问:“你疏远我,是因为陛下么?”
朱谌冷笑,却并不回答。
这话简直就是在拿刀子去戳沈鸿的心窝,陈年旧疾,即便再努力不去让自己当一回事,被信任的人揭开伤疤的滋味也并不好受,甚至有些难过——往开了想,不就是以色侍人那一套么?不就是和一个女人上床么?只是恰好这个女人地位不凡身份尊贵罢了,再令人不齿的事她也已经做了,就算并非自愿,可不也就那么回事么?
沈鸿以为自己是想开了的。
可心底那一丝酸苦又在这时候不合时宜地冒出来,明明白白地昭示着,对于“侍奉女皇”这件事,她并不可以做到不为所动。
至少在有些人面前不可以。
也是,朱谌不想见她,她走就是了,送上门来给人羞辱,这不是活该么?
沈鸿垂着眼睛,默然不语地坐着,朱谌瞧着她不太好的脸色,心知是自己一时冲动说错话了,于是叹了口气,好不容易将那冷冰冰的语气软化了一些:“行了,你想见我,现在见也见了,没什么要紧事就回去吧。”
没想到沈鸿立刻说:“有事。”
朱谌刚要站起来的身子又坐了回去:“那就说。”
沈鸿抬起眼,波澜不惊地看着她说:“我想去大理寺的牢里见一个人,按规矩,得到你这儿申请一封手书。”
短短几年,朱谌已经从寺丞几番高升,如今已经是大理寺卿了。
朱谌道:“见谁?”
“宁家的少主,”沈鸿说。
“……你什么时候和她有了交情?”
“你误会了,我与她素不相识,不曾有过交情。”
“那你平白无故的,去见她干什么?”朱谌立刻皱了眉,“你要插手这事?”
沈鸿看了她一眼,轻声细语地道:“那我总不能一天到晚只想着该怎么侍奉女皇吧?”
朱谌:“……”
“……行,”她站起身,当下就越过沈鸿朝外走,“你在这里等我,我去书房,写好之后让人拿过来给你。”
沈鸿低声道:“麻烦你了。”
朱谌几步走到门口,不知为何又停了下来,却没回头,片刻后,她苦笑了一声:“沈鸿,其实我……”
其实什么,她没继续往下说,就那么顿在了那里,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朱谌声音太轻,还是沈鸿在忙着想些别的事,总之她并没有听见这句饱含踌躇的话,朱谌自嘲地笑了笑,推门走了。
然后沈鸿就没再见过她。
手书是朱谌写好之后让人送过来交到她手里的,盖着官印,沈鸿瞥了一眼,慢吞吞地折起来放进自己宽大的袖子里,没再多做停留,带着沈欢就去了大理寺。
其实依照她的身份,哪怕没有女皇所给予的特殊“荣宠”,想进大理寺也完全不需要什么手书,一个郡王的令牌就能让守卫自觉放行,但是朱谌的那句“没事就回去吧”不知道怎么就刺了一下沈鸿的心,让她头脑一热,还没反应过来就是一句“有事”脱口而出。
沈鸿依旧靠在车壁上,心想自己的体力果然越来越不太行了,无所事事的闲日子实在太消磨人,骨头都懒了,这才出来半天,就一股止不住的倦意直往上涌。
她是该给自己找点事干呢,还是一头扎进被窝睡个三五天好呢?
再这么下去连剑都该拿不动了。
纠结间马车已是停了下来,不等沈欢开口,沈鸿已经掀开车帘跳了下去,草草动了动筋骨,便道:“走吧。”
大牢的守卫远远就看见了人,拦都没想拦,沈鸿走到近前,规规矩矩地把那封大理寺卿的亲笔手书呈了上去,温文尔雅地笑了一下,问道:“我能进去了吗?”
守卫险些被这个笑容晃花了眼:“能!宁少主是吧,卑职带您过去。”
沈鸿:“有劳了。”
一无所知的宁少主宁瑰正待在自己的单人牢房里,十分悠闲地伸长了一双腿,枕着自己的双手正预备打个盹,她连囚服都没穿,湛蓝色的衣袍在牢房里十分扎眼,听见脚步声,宁瑰本能地将眼皮掀开一条缝,刚好瞧见狱卒将自己这间牢房的门锁给打开了。
狱卒身旁似乎还跟着什么人,只是身形被挡住了,只能瞧见一小片雪白的衣角,待人一走,一下子失去了遮掩,那人便毫无征兆地撞入了宁瑰的眼底。
宁瑰原本睡意懒散的双眼猛的就睁大了,只觉自己呼吸一窒。
……她不是没死吗?她不是还在牢房吗?
怎么会看见神仙!
下一刻,就见那神仙美人儿兀自走了进来,似乎是觉得站着说话不太合适,于是半蹲在自己面前,和她目光持平,桃花似的唇瓣轻轻一张,温声细语地开口唤她:“宁少主?”
宁瑰揉了揉眼,看上去木愣愣的。
沈鸿道:“您在大理寺这几日,令堂十分忧心,已私下同我有了对策,要救少主出来,在下特来告知。”
“你说我娘?”宁瑰三言两语间就已经回了神,闻言翻了个白眼,摆着手没大没小地说,“我娘那个老东西,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十句话有八句都是假的,你可别信她。”
“我没信她,”沈鸿淡笑道,“可令堂与我有约在先,我只是来看少主一眼,无其他事,这便回去了。”
说完她就站了起来。
“我不出去,”宁瑰往墙上一靠,大有把牢底给坐穿的架势,“我要是出去了,她肯定要按着我的头让我去给冯家说软话的,打都打了,再上门给人道歉,多丢人啊。”
沈鸿失笑道:“你难不成要待在大理寺一辈子不出来?”
说话间正好赶上狱卒过来送饭,那狱卒把一个碗搁下就走了,宁瑰习以为常地伸手端了过来。
“别说,大鱼大肉吃腻了,偶尔吃一次牢饭,还挺合胃口。”宁少主一点也不在乎她所说的“一次”已经持续好几天了,说着,把那个碗往沈鸿那边一推,“姐妹你也来点儿?”
沈鸿的目光落到了那个碗上。
那真是碗十分货真价实的牢饭——里面只有几个体积不大的粗面馍馍,并不讲究,只能称得上勉强可以下嘴。沈鸿什么也没说,十分自然地拿起其中一个,表示自己接受了宁少主不怎么体面的“款待”,温和地问:“少主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知道啊,”宁瑰一脸不当回事地说,“瞧这副面孔我就知道,你是那个……那个谁来着?哎,一时糊涂了。”
沈鸿好心给了个提示:“我姓沈。”
宁瑰一激动,差点把手里的东西都丢出去,过了好半天,才不可置信地问:“……沈鸿?你是沈鸿?”
沈鸿突然觉得她的表情有点不太对劲……可话说到这份上也不能收回去,只好点了点头。
“我去他姥姥的,真是你!”宁瑰的神色就好像被从天而降的金子一下砸中了脑袋,整个人都进入了惊喜交杂的状态里,无比兴奋地说,“我一直都想见你来着!”
“是么?”沈鸿维持着脸上优雅得体的笑容,“此话怎讲?”
“我可佩服你了!”
“……佩服我什么?”
“佩服你能凭一己之力让当今天子对你神魂颠倒啊!”
她表情无比真挚,这话也不知是在赞美还是在讥讽,反正沈鸿是没听出来,八方不动地含笑接道:“那真是荣幸之至。其实我也挺佩服你的。”
佩服你吃牢饭都能吃上瘾。
宁瑰平静下来,叹了口气,把双手一摊:“实话告诉你吧,不是我不想出去,是我不敢。”
沈鸿一听,顿时疑惑道:“这又是从何说起?”
宁瑰:“因为我做了错事,得罪了人。”
这章是穿着汉服写的|( ̄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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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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