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马车随行,杨吉安骑得并不快,身旁的景五更好似散漫地在逛园子。
十五年前杨吉安曾跟随沈将军在西鞑见过萨曼图,杨吉安始终戒备着,此前他已数次听说了对方惊人手段,只怕在这紧要关头出什么闪失。
“原来萨曼图不生不死、永葆青春的传言竟是真的”。此刻独自面对戕害沈将军的罪魁祸首,杨吉安口气闲适,心中生出了凛然杀意,这样擅使妖法的敌人是万万留不得的。
“此为谣传,我一介**凡胎,岂能逃脱生死轮回。”
“尊驾的**凡胎却敢独闯幽州军营。”若不是为了守信于宫羽,杨吉安恨不能带领百来个骁勇战士,将景五如同鞑靼暗探一般敲晕了带回军营,总好过时刻谨慎提防。
“我有个不情之请,望将军答应。待医好沈放,烦请善待蔺如风和宫羽,他二人皆是受我所累,其拳拳报国之心从未改变。”
“这个自然,事发至今,我军从未苛待宫羽,甚至还打算为他求取官身。”
“如此,甚好。”
“你为何不担心胞弟?”蔺宫二人与沈放、杨吉安是旧日相识,又有犯人证词,自然不会被视作同谋。奇怪的是,景五竟带着自家兄弟一同赴险,就不怕罪大恶极株连亲人吗?
闻言景五淡淡地笑起来:“景七?他是飞鸟,你们困不住他。”
杨吉安不明其意又不敢托大,心中盘桓片刻仍不得章法。他虽始终担心变生不测,好在一行人在迟明时分赶到了军营外。
众人下车等在营门外,守门将官验正身份时,杨吉安和张业总算有机会偷偷交换情报。
“在灶房时,我故意使些下作招子,那景五好似并无不满。”
“按蔺如风所说,他们逃出东鞑军营后并未与鞑靼通过消息。”
景五是否彻底背叛东鞑并不影响其生死,但萨曼图背叛东鞑,却是制敌的有力一击。
营门大开,左右分列几十个军士虎视眈眈地看着他们,杨吉安和张业本站在最前面,此时却分守两侧等候。火把映照下的四方大门,此时犹如血盆大口,蔺如风正在迟疑时,景五率先迈步前行,其他人仿佛就是在等他动作,跟随着一同走了进去。
既然对方自愿前来,杨吉安以礼相待,将景五和蔺如风请入一处温暖宽敞的军帐中,景七便交给宫羽,无需严加看管。鞑靼探子交给其他将官,他忙着向王复禀告,张业也急着去见皇帝,简要安排后便各自行动。
“我还想着景七和宫羽年龄相仿,又都喜鸟,却没想到他二人一见面便吵闹不休。”
“随他们罢。你这样心软,身边的人每个都想周到照抚,不知要操劳多少。若以后只有你我,观花修竹,好不自在。”
蔺如风笑着答应,两个人整夜未眠,在此即将经历生死之际,竟然彼此依靠着睡熟了。
与此同时,议事厅里却吵得正凶。
“......下毒放蛊、祈鬼魇神诸般促狭法门的巫师、神汉,岂能相信?!”
杨吉安和张业侧立在旁不敢搭腔,王复见老太医如此说,直截回道:“正是此巫师、神汉毒了沈将军,他如今愿意来救,自然让他试上一试。”
“若这营中只有你我几个,试便试了。让这歹人留在此地,圣上安危置于何地?”
“诺大幽州军营,众多勇武将士,岂能让他伤了龙体?”
“原来昔日的将军府里只有沈将军一人?”
“......”王复被噎住了只得另想他法:“敢请圣上回避,室内仅留我们几人。”
“不可,朕要看着他施法。”
这就又绕回来了。王复眼见这罗圈架吵个没完没了,心里一横,觉得皇帝想看就让他看,救活沈放才是当务之急,他心中正盘算如何部署武艺高强的卫士,却听见皇帝不紧不慢地问道:
“朕已属意王将军接任幽州军主帅一职,将军意下如何?”
王复心中震动,匆忙思索应对之策时,皇帝继续劝说:“沈将军即便醒来仍是病体,再想领兵恐怕艰难,再说他久拥旌节,建功立业的机会更应留给其他栋梁之才。”
此话不无道理。沈放人事不省两月有余,这时已然瘦骨零丁,不说几十斤的甲胄,就是他往日常使的安西陌刀便有五十斤重。即便救活沈放,他也应该回乡养老了。
皇帝神在在地摆弄着右手的金扳指,说来这扳指也着实奇怪。其作用本是为了扣弦,多用牛骨、鹿角等质地坚硬之物制成。因此,奇怪之处在于一来皇帝疏于弓马,二来从未有人用柔软金器制成扳指。
王复瞧着这扳指沉思良久,郑重跪拜说道:“臣跟随沈将军征战多年,心中只存忠君报国之壮志,从未生恋槛夺权之贪念。今日承苍天之佑、托圣上洪福,沈将军有起死回生之机缘,望圣上准允。臣性情鲁直,刚而犯上,难当大任,幸得陛下垂爱过深领幽州军副帅之职,臣时时但恐不才,难副期望。”
皇帝微微点了点头,王复知晓这关算是闯过去了,接下来就看沈将军的造化了。同时松了一口气的还有刚刚针锋相对的老太医,他赞许地看了一眼张业,还是久在御前服侍的张内监了解皇帝心思,想出的办法果然奏效。
身后一直缀着两位斥候,宫羽早早就注意到了。虽说军营里到处都是将士,但大部分人要么操练要么休整,绝少有人到处闲逛。
景七被杨将军交给自己,宫羽也不知该不该让对方在营地闲逛,景五若真有那般莫测手段,这景七寻到水源轻松便能毒倒多人。
“你的鸽子现在何处?”景七偏不安分,好奇地问道。
提起鸽子宫羽心中喜悦,暗自计较一番觉得不大要紧,便领着景七去往营中的禽舍。片刻后,百来只鸽子如乌云遮天盖地般掠过头顶,景七目不转睛地跟瞧,直至鸽群飞得远了再看不见,回过神来便兴高采烈地说:“竟这般声势浩大!”
“你亲眼所见,可知我之前没有唬你。”宫羽见景七这般雀跃,心中却高兴不起来,更别提炫耀之态。
“你这差事甚好,我喜欢。鹰隼性独,绝不愿聚集这样多,但鸽群如此供你驱使,若你身负烁金血必大有跃升。”
宫羽还为景五命途担忧,虽没听懂也无暇追问,只略带悲切地自言自语道:“我与你兄长相处不多,早前如何都看他碍眼,现今知晓诸般种种,却要送他最后一程,我竟有些不舍。你是他兄弟,为何如此无情?”
景七命根深植与生灵,所以才能天生与鹰鸟通达,于人情上便自然地有些凉薄,在宫羽看来可谓无情。
“以自然之道,养万物之生,生死萦回,无人可逆。兄长传我血脉,我承兄长遗愿,知难而行,一诺无辞。”
“......景五传你血脉?”难得景七一次说了这么多话,宫羽却独独听进去了这一句。
“不仅兄长,我身上还有零星先生的血脉。”
其言下之意,难不成景七是景五和蔺如风共同孕育出来的?!萨曼图还有这样的悚然本领?!
就在宫羽呆愣时,景七忽然说道:“我们快些回去,兄长和先生被人唤走了。”
禽舍远离水源、远离驻地,对方竟然知晓远处变动,甚至在昨晚他也曾说过已洞悉幽州驻军所在。宫羽暗叹真乃咄咄怪事,同时也紧跟着往回赶。
营中最中心的位置便是将军的主帐,前厅后寝,由几十根粗木支撑占地宽敞。可如此宽敞的议事厅里,也无法再容纳更多的人了。
蔺如风随着景五进入,便惊觉竟塞了这般多人。他此时站在门口,正中的帅案空着,左侧坐着两位老者,身后身侧立有十几位卫官,将议事厅挤得满满当当。右侧坐着一位将军和张内侍,杨吉安领他俩进来后便站在那位将军身后,而在杨吉安身后也站着七、八位高大的将士。
这将军轻抬手,有人搬来两把椅子。
“两位请坐。”
说话的是主事的将军,昨晚听杨吉安替过,估计他便是副帅王复。
此时帐外有些喧嚣,片刻后有军士来报,说宫羽和景七要进来,王复有些迟疑地看向对面,蔺如风注意到左侧上首的那位老者示意后,王复才同意放人进来。
蔺如风这才仔细打量一番,只见这老者阔面重颐、直鼻权腮,穿戴轻简并不煊赫,却不知为何王复要听命于他。
皇帝依然是扮作太医这套把戏,却不知这让一同坐着的其他几人何等惴惴不安。
此时,尚不知此乃君前奏对的蔺如风急切道:“烦请能否让我先看看沈将军,不知他此时境况,我心不安。”
“蔺公子稍候,沈将军就睡在厅后寝帐,我们还有些要紧事想问。”王复向北面指了指,如此说道。
说话间,正好宫羽和景七也进来了,帐内已经无处再放置椅子,二人便立在景蔺身后,左右各有两位军士把守。军士右手皆覆在刀柄上,一副随时听令的架势。
“我已得上谕,我朝欲尊贵驾为国师,不知贵驾愿否?”
此话一出,不仅身后的宫羽惊呼一声,蔺如风自己也吓了一跳,迅即看向景五,景五却无甚表情。
“金印紫绶,国之一品大员,京师现有一处清雅高古的道观可忝为贵驾暂居,圣上已下旨敕建太清宫,为贵驾日后弘法之所。”
“多谢好意,可惜我没有日观千里、夜窥神鬼的本事,无颜授受。”
“萨曼图驰名大漠,期盼贵驾日后能护持我大齐子民,东鞑往日的供奉我大齐......”
这话说得就难听了,景五脸色愈发冷淡。不曾想此时左侧上首老人的一声轻咳打断了王复,王复有些纳罕地看向皇帝,心说这些话不是一早就商议好的吗?
“萨曼图为我师门传承,若你大齐仍尊我为萨曼图,那便是让我继续与你为敌。你应知晓,即使这刀再快,亦拦不住我取尔性命。”景五边说边指着身侧的军士,军士握刀的手青筋突起,因过于用力而微微颤抖。
不仅王复,连同他身后的杨吉安均神色凌厉起来,为防止景五暴起摸向腰间,一时忘记早已卸甲除兵。景五深深叹息,旋即缓缓起身,在众人的注目中,走向王复,说道:“劳烦将军起身,容我小坐片刻。”
王复频频看向皇帝,但皇帝全神凝注景五,待景五走到跟前时,皇帝终于回看自己,急切地点了点头。
景五施施然坐下,问出了震惊全场的一句话:
“你是何人?大齐皇帝?”
纵然胸有惊雷、面如平湖的皇帝陛下,此时却也浑身微颤,金扳指被紧紧握在左手掌心,随即更是说出令众人哗然的话:
“你,认出小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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