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 38 章

四十多年前,天下群雄并起,本朝太祖皇帝趁势在晋阳起兵,几年后称帝,定都雒阳。然此时四方烽火未熄,军功卓著的大皇子宁王和胞弟被派至幽州讨逆。

然而兵凶战危,出师不利后仅剩两位王爷带着贴身亲卫逃了出来,日夜溃退几十里,已然人困马乏。几人本打算悄悄潜进一个庄户,不想正巧碰到这家主人。

主人家看面相刚过弱冠之年,慷慨招待几人用了饭食,他们不敢盘桓太久,急着继续赶路。

怪道这主人送别时,拿出一张黄色符纸,递给为首的宁王,说自己的符箓有些效用,也许能救其性命。

这主人正是未被炼成影灵的景五,宁王胞弟自然就是当今皇帝。

历经四十年,皇帝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景五,只因此人所送的符箓成为他心中挥之不去的梦魇。

记忆好似被岁月淬炼得愈发分明,此时对坐的二人,瞬时幻变成昔日的年轻王爷和庄户主人,甚至皇帝都不由自主地自称小王。

“前尘往事,不愿再提。”

“你的样子,和四十年前一模一样。”

“既然念及昔日缘分,便让我唤醒沈放了却心愿。”

“不不不,当年的符箓十分灵验,请仙驾随朕回京,保佑大齐昌明隆盛。”皇帝自忖因符箓捡回了性命,如今看到景五容貌依旧,已然把对方当成了仙人。此时此刻,在皇帝眼中,沈放的性命已经不再重要,如景五肯归附大齐,皇帝亦可长生不老、作永世人皇。

“上天作命,皇辟迭王,非我之力可改变。与其轻信步罡踏斗之术,不如忧国奉公、仁民爱物,否则地方多事、民命不堪,昌明隆盛自然无从谈起。”

“朕赐你穿金甲、乘戎辂......”皇帝言之切切、目色灼灼,实是一番深情厚意。

景五却不耐烦听下去,抢声道:“我的符箓本是与神灵为契,先杀再救便是背盟,神灵震怒即将降罪与我,我哪里还有福运去穿你的金甲。”

说完景五侧目看向蔺如风,对方果然满脸惊愕。

“这罪过是我活该,瞒着你,只是希望你心中好过一些。”景五无视在场众人,神情感伤地看着蔺如风,轻声笑道:“我此刻又悔了,后悔纵容你此前情殉之言,望你好生过活。你我之缘,今日了结,往日因果,此刻罢休。”

不等众人反应,甚至景五也不敢听蔺如风的挽留,他迅即按住身旁军士的右手,拔出一小截军刀,左手掌心狠狠划过锋利的刀刃,仿若掺着金色齑粉的鲜血瞬间涌出。

与大兴城外一般无二,景五以指代笔、以血代墨,凭空制符。寥寥数笔之间,对于在场各位,好似静默了许久,只有皇帝暗地里把金扳指掰得变了形状。

众人眼睁睁地看着血符传墙而过,厅后寝帐里便睡着沈放,王复刚才便指明了方向。

令人生畏的血符让议事厅静得人心慌,乃至半杯茶的时间内无人敢动。正待此时,忽听得帐外传来嘈嘈杂杂的叫嚷声,呼呼的风声由远及近。

厅内这才活了过来,王复和杨吉安迭步奔向寝帐,持刀卫士全都围拢在皇帝身边,戒备地注视着景五。

景五轻轻握住蔺如风的双手,拇指摩挲了片刻,竟有些满足:“今生得你青睐,意望已过,不枉在这人世间走一遭。”

蔺如风听出异样,想握紧对方奈何使不上力气,此时已然顾不得失仪与否猛地扑过去,砸进景五的怀里。不曾想到,对方竟推开了自己。

蔺如风惊讶看过去,这才发现血符去而复返猝然出现在景五身后,好似携着雷霆之怒重重袭来。

“咎由自取,报应不爽。”景五话音刚落,那血符骤然击穿他的后背,整个人如遭雷击般痉挛后软倒在地。

这便是背盟的惩罚吗?蔺如风不由得大喊着景五的名字,本想伸手拦抱却止不住对方的颓然倒下。

这一声喊叫引来了杨吉安,张业急急看过去,只见对方轻轻点了点头,沈放果真醒了。

他这一点头,不仅张业,厅中众人都明白沈放醒了过来,无奈蔺如风此刻早没了探望沈将军的念想,只想趁乱带景五离开。可他正要开口,却觉得帐外风声大作,连带着军帐也跟着摇曳起来。

“外、外面来了许多......”一个军卒进来禀告,奈何众人已经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轰地一声,诺大的军帐被狂风掀起,凛冽朔风夹杂着雪花吹得人睁不开眼。少顷待风声小些,厅内众人才知晓外面究竟来了什么。

是老鸹,漫无边际的老鸹,密密麻麻地聚在半空中,天地犹如被黑色的墙间隔开,人间被封锁在暗格里。

与中原不同,萨满教义中的索罗杆,即为老鸹所立。巫舞巡回时,萨满还会模仿老鸹步态用作祭祀。无论是神鸟还是凶鸟,老鸹彷佛自带神秘之意,生来不凡。

他们几人在帐内不得而知,适才帐外被鸟群笼罩的感觉是何等恐怖,千百万只老鸹聚集起来,振翅便如同狂风一般。

“景五?!那是景五!”

一句话,顿时再次引起骚乱,细看之下众人发觉高出头顶一丈处的鸟群中果然驮伏着一个人,而刚刚晕死过去的景五此刻消失无踪了。

这才是天谴。

蔺如风当即眼前发黑,他狠狠咬向自己的手腕,疼痛感让他头皮发麻,人也清醒过来。

“景七!”

“是!”说话间,景七盘腿坐好,双目微阖,口中念念有词。

此时鸟群越飞越远,营中将士才敢钻出军帐观望,帅帐地基略高,将士们不禁向其靠拢过来,惊吓之余仿若有了主心骨一般。

不多时,几十只鹰隼啸叫着从远方乘风而来,它们自高空俯冲,但老鸹数量过于庞大,依旧背伏景五远去。

就在将士们仰头观望时,一支弩箭嗖地一声破风而出!

是杨吉安,他在御前不能配带武器,好在帐子没了他眼疾手快地夺过一只蹶张弩。有了他的示范,周遭将士纷纷搭努射击,千百只弩箭同时冲天,老鸹群很快被冲散,已经小到拳头大的人影自空中跌落。

“东北方。”蔺如风喃喃自语,挣扎着动身去追,景七和宫羽一同跟着他往营外走。

杨吉安定神思索片刻,只见之前药石罔效的沈放已在王复将军的搀扶下勉强站了起来,沈放翘着嘴角冲杨吉安点了点头,杨吉安随即点了四名亲随也跟着蔺如风一同离开。

张业一直守在皇帝身前护卫,此时听见身后传来皇帝的低语:“跟上去。”

他立即检查随身物品,又寻了一些干粮傍身,十几个亲卫以护驾为第一宗旨,所以张业必定独自行动。这是皇帝对他的信任,也是张业自己所期望的。

动身前张业去御前告辞,皇帝刚刚经历数次骇人之事有些疲惫,懒懒地挥了挥手。但那手势张业看得清楚,多年的君臣默契,他已然知晓皇帝的意图。

出了营门没多久张业便追上了他们。除了四位随从,杨吉安也带了一些夜宿野外的必备之物。张业思索片刻,提议让四位随从去其他方向寻找,两日后若寻不到人便自行回营。

这四位是杨吉安的部曲、亲信,若上了战场,甚至可以不听从沈放号令,独独效忠于杨吉安。

张业的提议自然引起四位的不满,杨吉安却无异议仅稍作安抚。他知晓张业另有目的,并未多问,安排好方向、行程,四位随从两两一组各自进发。

“鸟群伏人飞不高,雪又积得厚实,大抵不过摔伤,你们须得尽快寻找,既要注意躲避陷坑,又要留意是否有人跌入其中。脱不开身便点燃信焰火,我已安排人手施救。”

无数人眼睁睁看着鸟群飞向东北,四位随从却要去其他方向寻人,纵有不解也不好违逆,拱手行礼后陆续离开。

军营外围遍布陷坑,尤其居庸关即在东北方向,为了防止敌军夺关后骑兵倾泻袭来,此间陷坑密布,即使是杨吉安也需参照舆图行进。

蔺如风无心察觉张业异样,他只守着景七,而景七阖目片刻后为难地摇了摇头。

“没有行进之举,鹰鸟极难发觉,兄长要么仍旧昏迷,要么约是摔伤了动弹不得。”

杨吉安明说只寻找两日,蔺如风心知其意。天寒地冻之下,数个时辰便能冻死人。

蔺如风四下眺望,一片白茫茫大地,近处尚存马蹄印记,而鸟群掠地无踪,徒留大概方向给人渺茫希望。

“先生,兄长曾说,还命于天......”景七想劝解,却被蔺如风厉声打断。

“休得胡言!不管你们教义如何,哪怕仅剩尸身,我要寻回来!生而同衾,死亦同穴,岂能忍心让他暴尸荒野。”

五个人,蔺如风不会骑马,景七因闭目寻人亦骑不得马,因此他二人便与张业、宫羽共乘一骑,杨吉安便在队首引路。

一个时辰后,众人几近冻僵只好架火取暖,蔺如风盯着跃动的火苗出神。

“以防你们不知道,我实话告知,临行前圣上下旨,即便景五侥幸存活,杀无赦。”

五个人围坐烤火,张业把话说完,其余人好似没有听到,一阵静默。

“我把你的亲信支走,也是为了少几个人知晓内情。”张业接着向杨吉安说道。

杨吉安眸光一闪仍不言语,蔺如风回过神来,幽幽地看着张业。

“蔺公子拳拳报国之情,怕是被一盆冷水浇灭了罢?”张业语气全不似调侃,反倒有几分怜惜。

行走多时,衣袍、鞋袜皆被浸湿,哪怕此刻围着火堆心中仍尽是寒意。

“可惜的是适才杨将军使的是三撑弩,若是上等酸枣木打造的七撑弩,杨将军怕不是又要夺首登之功了?”

蔺如风说完紧盯着杨吉安,眼中只有无尽的怅恨。杨吉安亦自觉此手段不够光明磊落,但既然一行人的防备、算计被一一捅破,他也能敞开了问:

“内监大人,你要抗旨?”

历来爽直的杨吉安,语气少有地阴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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