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旁景七宛若天人般陷入无我之状,徒留宫羽傻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僵局。
蔺如风自不必说,杨吉安亦是他心中佩服的榜样,张业在营中不过百日却口碑甚佳,此时他们三人依次诘问,宛若循回往复的圆,将彼此困在里面。而宫羽在外面急得挠头,却寻找不到突破之关隘。
沉默了许久,待火渐熄,宫羽终于打破沉默提议起行。
杨吉安和张业迅即起身整备,蔺如风仍坐着,半晌后轻轻开口说道:“当景五告知我他愿将功赎罪时,便知晓今日百死一生。即便如此,为了内心安宁,并不曾后悔。”
“值得吗?”张业低声问道。
“我不是市侩商人,做人做事只看价值几何,赚了就做,亏本便躲,立身处世没有这般简单的道理。”蔺如风抬头看向张业,诚恳说道:“今日用我二人的性命换回沈将军,一是为了追悼昔日命丧扶云城的幽魂,二是为了消减将来死于鞑靼铁蹄下的百姓数目。”
蔺如风边说边站了起来,脸上浮现微微笑意:“虽天真稚拙,但我以为十分值得。至于景五,大抵为了我,他亦觉得如此。”
毫无怨言是伪善,蔺如风自是期待二人快活相守的日子,可他亦坚定心中所想,将不甘生生咽下。
不论生死,若景五被带回军营,必判其为敌、受军法处置,蔺如风舍不得景五身首异处,想出言求情,又怕惹得杨吉安腻烦反倒不妙。看那张业有心斡旋,说不准真有一线生机。
“他可会制符?”几个人再次上路,蔺如风与张业同乘,张业指着景七如此问道。
“非也,他们兄弟生来禀赋殊异,万幸景七只会纵鹰,不似符箓这般害人匪浅。”
“公子此言差矣。圣上从不离身的金扳指里混着一抹符纸燃后的灰烬,这符箓便是景五四十年前赠予的那张。”
蔺如风惊讶张业竟将此等秘事告知自己,犹豫片刻说道:“内监有所不知,景七并非景五亲生兄弟,他二人本为同门......”稍后将二人来历简要讲与张业,意在以诚相待、拉拢对方。
“原来如此,那景七甘愿舍弃萨曼图之位?”
“他们兄弟只有一点相像,疏于人情世故,尤其是景七,可惜他没生出翅膀,否则与鹰鸟无异。”
张业闻言笑出声来,惹得前方的杨吉安频频回首瞪视。
雪地湿滑难行,行至一处陡坡更是艰难。蔺如风坐在张业身后有些颠簸,一个踉跄后他不禁向前扑抱,正巧双手紧紧环在张业的腰间。
蔺如风瞬时便要撤回双手,没想到竟先被对方按住,他惊讶抬头看去,只见眼前张业羞低的头和前方怒红的眼。
惨矣,杨吉安若误会自己,放走景五一事更是难如登天。蔺如风想到此处,觉得嗡嗡作响的寒风即将要把头颅吹裂。
饥寒交迫之下,一行人又行了一个多时辰,眼见着西乌坠地,天色已然朦胧昏暗,四周极难辩物,唯有呜呜的风声横行于旷野之中。
“今日不能再寻了,我们在此打两个雪洞过夜,宫羽和景七去附近拾捡些干柴,莫要走远了。”
一听不再寻了,蔺如风急了:“为何不寻了?若今日寻不到他,怕是活着也要被冻死!”
“昏暗不可辩路,莽撞前行极易掉入陷坑,若救援不力,冻死的便先是你我。”
对方口气不善,蔺如风却只当杨吉安在推诿、拖延。
“我与景五当初就是在子夜时分逃离东鞑军营,一路畅通直达大兴城,如今杨将军手持舆图,竟然胆怯至此?”
蔺如风故意出言不逊地激将,奈何杨吉安一听竟至欢喜起来,问道:“公子有过目不忘之力,可否记得当日路线?我约是知晓大兴城外军营的大致位置,但奈何一来忌惮掉入陷坑露馅,二来军营外皆立有烽燧堡,几十里探察得宜,实不敢冒进。”
蔺如风一时哽住,沉思了片刻才道:“若有舆图或实地探察,方能叙说明白,待日后再议。今日恳请再找寻些时辰,来日必助将军查明路线。”
杨吉安坦诚道:“非我不去寻人,公子不知为防鞑靼进犯,此地筑有众多陷坑,实在危险。而且,此刻你我已离营十几里,若景五独自晕倒三个时辰,只怕为时晚矣。”
雪地松散打洞便宜,但雪地亦不承重,故此在背风处打了两个小小的雪洞,洞口倾斜,下方便是火堆,有助浓烟排出。蔺如风、宫羽和景七挤进一个,杨吉安拽着张业躲进另一个。
洞里不隔音,杨吉安因此小声与张业耳语:
“何故戏弄我?”
“蔺公子如此人才,与之亲近只为日后带他入京,无论你我,有些事还是外面人好办。趁他不满于你对景五的敌意,我自可从中捞些油水。”
杨吉安看着一脸认真的张业有些迟疑,不禁问道:“蔺如风与景五生死相随,你如何能带他入京?”
“若景五死了,我帮他合尸厚葬,他万一感激我出手相助也说不定。”张业这便是故意胡诌,不恨上你我便罢了,如何会心生感激?
杨吉安心中恍然,笑道:“你打得好算盘。只为劝我放走景五,至于做局恼我?”
张业也笑起来:“顺势而为,逗你开心。”
“有圣上旨意,景五必死,沈将军之仇得报,我自然开心。”杨吉安也故作调笑,张业能当着众人言明圣上旨意,必然是打算留下景五的性命,由此他才问对方是否要抗旨。
张业没说话,从腰间解下一柄弯刀,与雁翎刀相似但略短小些,拿在手里把玩,少顷才缓声道:
“若我说,圣上并未下旨斩杀景五,你当如何?”
“......先前以为你胆大到敢抗旨,没想到你还敢矫诏。”杨吉安实难想到,旨意能如此信口胡诌吗?!
“实情便是,圣上并未明说,只是让我酌情处置。”
“分化我与蔺公子,一致视我为敌,这就是你酌的情?”
“蔺公子为大业不惜舍身,嘴上说得通透心中难免负屈,若斩杀了景五,蔺公子随之自戕,可是你我乐见的?你我明知蔺公子死志还执意如此,宫羽会如何看待此事?他还会一如既往诚服于你吗?或是你想将他一并灭口?”
张业见杨吉安听进去了,将刀递给他,接着说:
“你即将入京为官,我昔日阻挠自有我的道理。你行伍多年,只知鞑靼人为死敌,一路冲杀即可。但在京城,百姓、百官,皆是大齐子民,无敌可杀。无奈的是,你我如同这刀,皆是任圣上驱使的杀人器。可我们是人,绝不能沦落为刀。”
杨吉安此刻才知晓张业的心意是如此沉重,听着对方一字一句为自己分解,好似心中落下一块压舱石。
“我从军杀敌无数,确如你所说,敌人明确,目标清晰。日后进京为官如此艰难曲折,不如我仍留在沈将军身边,幸好他如今已然清醒。”
张业惊讶地瞪圆了眼睛,第一反应便是要劝对方不能抗旨,又想到如今沈放清醒,留在扶云城确实更自在些,只是他不由地有些失落。
“你竟不劝我入京,真让我伤心。”要留下的本就是杨吉安自己,此刻又强词夺理,语气更是比张业还要失落许多。
“怎会?我巴不得你入京和我......”
“和你怎样?”
张业看着满脸戏谑的杨吉安,将弯刀扔到对方怀里,轻咳两声后端正说道:“新卫所名字定下来了,指挥使朝服为四兽麒麟服,全卫属员的佩刀即为此刀,名字也定准了。”
杨吉安抚摸着刀柄上的镂饰,问道:
“此刀作何名字?”
“绣春。绣衣春当霄汉立,彩服日向庭闱趋。”
“往日对敌仅有生死,将来便要在生死之中绣出朵朵春意。”
春意不绝,生机不断。张业总算放下心来,今日不仅为了景五,亦为了日后不至沉沦,才将自己跌跌撞撞一路走来的丑陋嘴脸现于对方面前。
“你可觉得我心思阴暗手段龌龊?”
“应酬权变,岂能算作龌龊?”
“我还想凭借劝你放走景五一事在蔺如风那讨个人情,算吗?”
“这个算。”杨吉安郑重地点了点头,惹得张业哑然失笑。
“圣上为何愿意放走景五,你可知更多消息?”
“圣上四十年前曾有性命之危,不知是否巧合,属实在得到符箓后脱险,今日若杀了昔日恩人,岂不是恩将仇报。天收其命自然最好,若景五命大,便是天意使然,圣上更不好违拗天意。然则你我亦不可将他活生生地带回军营,立场不明、手段诡秘,若被暗藏祸心的人所用,轻则涉及生死,重则关乎社稷。”
张业想了想,更多的事即使有真凭实据也不能再说了,比如来时在马车上皇帝曾说是和宁王一道遇险,那景五的符箓为何只有皇帝有?也只有皇帝逃出生天、而宁王薨在幽州?事关统序,不可多言。
太多事经不起推敲,最安全的法子便是任其离散在角落,独自生尘。
张业从洞口仰头望向空中,未见得月亮,反倒星光灿烂。明日便是腊月二十,最晚后日需得启程回京,否则就赶不上朝觐考察了。
“这便是圣上要你酌情的情由罢。情这一字,实属繁难。”
张业心思散了,便有些困顿,没听清杨吉安的话。
“你说什么?”
“我问你刚才要和我在京城做什么?”
“宫门外的胡同里我有一处宅子,虽小了些但还算舒适,离你上衙的卫所不远,你可住进来。”
“和你同住?”
“和我同住。”张业已经缓缓阖上眼睛,看起来十分困倦,昨晚彻夜未眠,今日又连生变故。
“这不合适罢......”
没等杨吉安说完,张业口齿清晰地说道:
“每月租金十两,一月一结概不赊账。”
等杨吉安再看过来,张业双眼清明,已然全无倦意。
“就算是梦话我也当真了,待调令下来我便住进去。日夜守着你,不怕你一直不承认。”
“届时你便要见过我更多丑恶之举,也许早就厌弃了。”
“比如赤着身子逼我端详?”说完见张业挥拳砸过来,杨吉安举手求饶道:“此事不提了、不提了。出营相接那日我曾想过,若你沉入湖底,我便随你沉下去,不只有景五与蔺如风生死相随,我也愿舍命陪你,哪里还会因琐事厌弃你?”
“为何?”张业心中犹如惊涛骇浪,他万万不敢想对方当时竟然存了这样的心思。
“我业已握紧你的手,如何能放?”
张业愣怔了好一会,轻声道:“杨吉安,不用你日夜守着,我此刻便认了。”
“再说一遍。”
“我......”
张业刚刚开口,此刻隔壁却传来宫羽高声惊叫以及蔺如风嘶哑地呼喊:
“景五!”
杨吉安与张业震惊对视,景五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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