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有商埠,唤做白夜港,明珠似的遥遥缀在岭南一带。这是元和十七年的荔枝将要熟透的好时候,商船四面八方的齐聚港口,唯属京城官供的那艘行船最气派。
官船没有在白夜港停留太久,一伙人自船上下来便马不停蹄的上了御园,稍歇了歇脚便回淮河以北去了。京城来的荔枝令按农署司的手信将她们移走的几棵果树立在船头,荔枝树枝叶疏琅,满是褐青色的果子,在晨雾中立着,岸上竟有人错看成山上的野亭子。对岭南人而言,果树已没什么好看的,倒是这艘船,黄桐桅杆,玉牙雕板,能铺满半个港口的巾旗在晨雾中不动声色,其后便是盈舱的黄金珠玉。实在是令人移不开眼。
在所有人都聚在白夜港送行官家的时候,另有一艘小舟自官船离去的方向缓缓驶来,小舟很小,估摸着只能容两人并肩横躺,船底浸在水里,应是船舱里载了不少东西。泊在白夜港的船很多,小舟寄在行船中,显得不值一提。
京船极大,雇了江口岸上整十个夯工才拔出船锚。水草卷着铁锚,淤泥没到绳索上。船身荡了荡,水痕漫成波纹形,涟漪渡的那艘小舟跟着颠簸起来,行的也终于快些。
舟是什么时候靠岸的,渡口人谁都说不清楚。等他们发现官驿旁边的正阳客栈多了个京城口音的端正郎中时,最后一茬绛衣果青黄不接的也要上餐几了。
郎中刚来时还不是郎中,后来耗光了银子,这才成了郎中。郎中姓陈,有双总弯着的出挑杏眼,戴顶麂毛瓜皮帽,长辫甩在脑后,很像江南富绅人家的小掌柜。直筒的燕灰宽身绸袍下是掩不住的好身量。这身打扮有些朴素,惟天生丽质。
陈郎中听不太懂渡口人的口音,渡口人也不信这个总在护城河附近神出鬼没的异乡客。一开始也没人找她瞧病。到了中秋过后的十六,渡口人才瞧出些这位陈郎中的不寻常来。
渡口本就近山地,天穹触手可及,夜幕也显得低垂。圆月挂在水天一色处,同往日一样,海巷的街灯都亮了个遍,陈端仪的身影才出现在通往港口的另一头。
她身上的那只药箱不大,桐木褐漆,端方的四角融了铁水,举起来都稍显困难。里面不知道装了什么宝贝,陈端仪整日都不离身。客栈在街角,十五十六接连两日不休宵禁,门庭若市的觉出些喧闹。街口早早的候下了茶小二,腕上搭条热手巾,恰时递到了陈端仪手里。客栈顶楼的客房也备下足浓的碧螺针茶,压了一两香片,另摆三钱蜜饯。还有新上的一茬金山桂圆,都是过节时客栈的特供。已等候客房主人多时了。
陈端仪接过手帕,稍擦了擦脖颈上的汗。南方气候不比家乡,穿着一身单绸也算不上舒惬。但客栈一楼仍旧鼎沸,冰窖凿下的冰摆在厅中,新冰连续被端来换下原先的。过节不缺打牙祭的,今日却比昨日还要热闹。
茶小二跟在后头用勉强的官家话问她晚上是否还是用老几样,陈端仪看着今日异常热闹的客栈大堂,突然起了凑热闹的心,抬手在空中摆了一下,小二会了意,朝大堂招呼了声,便另有茶博士凑上来,想去接过陈端仪那只药箱,被她躲过了。
聚三脚的檀木桌,几只圆凳围着桌子,陈端仪挑了靠窗的座,茶博士沏上茶水,又用额枋支开了那扇方棂窗。窗外毓云散去,显出颗星子,与明月遥对。陈端仪端着汝白瓷茶碗,稍品一口茶,碗口现出些冰裂,指腹透过冰裂由茶水暖着,她的视线审视几圈菜牌上,终于还是点了那几样吃过的菜。茶博士领命去了,陈端仪才发现堂内这样热闹的原因。
渡口系运河分航的枢纽,多的是廒商市贾。客栈立在港口,做的菜系也要四通八达,什么口味都有。前不久厨子学来一味西北菜,改良之后取名冰火两重天,竟成了招牌菜。辛辣调料的烤肉被灶房改成嫩鹅拌猪肚,茴香芹和莳萝籽上加层油蜜,又辅以黄薯。既入得了本地人的口,又因其与清淡菜码不同的奇香勾客前往,一时为客栈赚了不少生意。
客栈门可罗雀,掌柜的起了财心,准备趁着中秋人圆时赚上一笔,便搞了个饕餮宴。饕餮宴顾名思义,比的是谁胃口好。掌柜的号召渡口能人才士在十六这日齐聚一堂,按照吃得冰火两重天的数量,选出个民间饕餮出来。虽然参加宴会的人都要交上足一两银子,但掌柜的拉上几个附近的商铺追加了奖赏,确保入排名前六者都能名利双收。这下专程来参加饕餮宴的,更是涵盖了整个岭南,而且络绎不绝。
其中除了真有实力的,还有不少来凑热闹的。陈端仪点的第二味清蒸小菜刚上桌的时候,客栈大堂正中的赛桌上,只剩下十余组饕餮候选人。因着掌柜的保证过只要入围前八名便都有奖拿,这几组人吃起烤肉的盛况愈发热火朝天。只是已有几人扯着嗓子,面露苦色,简直食不下咽。两腮鼓鼓,却怎么都不往下咽,耐不住同伴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吆喝叫好,只好为了面子继续去拿碟子,胡乱抓一把,又往口中塞去。一时,吞咽声和喝彩声不绝于耳,陈端仪甚至捕捉到一丝呜咽声。
掌柜的是十足的生意人,虽是参赛的人吃多吃少都不需为菜品买单,但今日茶水贩价加倍,一壶银耳枸杞泡水都卖到了三两银子,但还是拦不住人们纷纷购买。掌柜的看着钱柜喜颜逐开,陈端仪瞧见了,不由担心的看了看手边那壶本就不菲的碧螺春。
饕餮宴办在堂中的桌上,距陈端仪有些距离,耐不住过道上挤满了看官。茶博士端着第三味小菜侧着身子绕过她们,走的十分小心,终于把那道冰火两重天摆上了陈端仪的餐桌。热油辣椒浇在烧鹅猪肚上,一股浓重辛辣的味道自盘底袭来。这股子辣味道只有一瞬,但也让北方来的陈端仪觉出些难以适应,她又看了看那些苦不堪言的饕餮食客,不由替他们捏了把汗。
蜜薯切成小块随着烧鹅上了桌,番薯叶下铺着层碎冰,原来这就叫冰火两重天。茶博士介绍说这菜要尽快享用,陈端仪点头应了,筷子却绕过硕大的餐盘,挑起根白菜就着茶水吃着。
这边赛事只剩下三组人,场面如火如荼。正堂朝西的桌子都被清空,摆了几张躺椅,从赛场上惜败下来的饕餮挺着肚子被扶到椅子上休息,专门有茶博士伺候。这是只有前六名才有的待遇,于是他们面上也不见恼怒,更是带着些敬意等着最后群雄逐鹿的结局。
来参赛的人不止有好胃口,还有些心计怀在心头。眼下三人,最有胜意的竟是一开始最不被看好的那个。此人身型较另外几位娇小许多,而且一开始吃的极慢,愣是拖的那些急躁者把自己吃撑,举了白旗。等到赛程后半段,这人开始加速,更是逼得另外两位饕餮乱了阵脚,忘记那些先吃菜再吃蜜薯的取胜秘诀,开始整盘倒进去,恨不得连盘子也啃了,能吃的让人目瞪口呆赞不绝口。
摇旗呐喊者都耗尽了力气时,饕餮宴剩下的除了满桌残肴,便只有三个麻木的食客。掌柜的提前想到了会有冷场的一刻,早有准备,突然凑上前,冷不丁的宣布了一条闻所未闻的消息。饕餮宴只剩一刻钟,真赢家是谁,即将揭晓。闻言,满座哗然,三人已没了力气思考,浑身肤色更显苍白,麻木了一般开始抢夺面前的冰火两重天。另有冰火两重天源源不断的摆上餐桌,一时间,香料的味道填满了整个大堂。
事情便是在饕餮宴真的结束的那一刻发生的。当时的陈端仪无心结果,已随着茶小二走到楼梯口,突然听到身后一声惨叫,接着便是众人纷纷逃出屋外的动静。她站在木梯上,把茶小二也拉到身边,这才让他没有被挤到人群中去。
“这是...怎么了?”
店小二喃喃,看见朝东方向的几张躺椅边上,躺着一个面容土灰的人。此人翻了白眼,腹部还高高胀起,白沫自嘴角流在地上,恶臭味围绕在他身边,让人不敢靠近。
躺在地上的人陈端仪倒是觉得眼熟,他也是这客栈的房客,平时嗓门不小,就连陈端仪对他都留了印象。这人也参加了饕餮宴,只是还未入前十名便退场,此时却躺在了几位获胜者的中间。离他最近的人最先发现他不对劲,方才还兴高采烈的看热闹,话说到一半便没动静了,随后便晕倒在地上,彻底不省人事。等身边人反应过来,不由惨叫一声,随后朝众人断言:
“菜里有毒?快走,出人命了!”
人极多,却无人肯听掌柜的解释一二。众人争抢着朝门外跑,只是大多站麻了脚,再加上多数人才吃了太多菜品,跑起来都显得步履维艰。这时,突然听到一异乡口音在高处传来,此音如仙音纶耳,一时让人摸不清说话人是什么身份。
“都别动,现在跑还会出事。”
陈端仪拨开人群,径直走到躺在地上那人的身边蹲下。面色从容的叫人不容置疑。周围人方才被吓掉了魂,此时呆若木鸡,无从思考,竟被这异乡客这一声指令喝住了,听话的退至大堂四周,看着陈端仪撬开牙关紧闭人的口,不嫌脏的狠狠压住他的舌根,直到虎口都没进去,她都没有放手。
客栈掌柜是最先想起来陈端仪是个郎中的人,她此时踉跄到人群中心,跪坐在陈端仪身边,像瞧见救世主一样对着她抹眼泪。
“陈郎中,你可要帮我证明清白啊。我们这都是小本买卖,祖传老店,怎么会害人呢!我真是流年不顺,流年不顺啊。”
“你先闭嘴,人家陈郎中自有定夺。”
看官中有明事理的,看出陈端仪手已经开始断脉,帮着训了掌柜的几句。掌柜的没会意,还是跪在这里,眼神死死黏在陈端仪的那只催吐的手上。
“拿水来。”
“水!水!陈郎中,一碗够不够?”
“不够,整壶提过来。再拿桶来。”
“好!听见没有,你们几个别站着啊,快去后厨把陈郎中要的东西拿过来。”
脚快的茶小二已领命去了,交付东西时还不忘把腿肚子都在打哆嗦的掌柜扶起来,安置在一边。
“还要蒜和茴香。”
渡口人平时没怎么见过陈端仪说话,只觉得这人常带张好脾气的笑脸。没想到遇到这样的急事都吐字清晰,不急不慢。
陈端仪使尽了力气,终于察觉到那人的脉象有了细微的跳动。陈端仪扶住他的脖颈,稍一推敲,果然见他有了动静,将嗓子里堵着的东西尽数吐入桶里。
气息重新涌进此人的胸膛,陈端仪等他吐的差不多又将蒜和茴香塞到他的口腔,灌以大量的清水。不久,这人竟睁开了眼。
人群这下彻底哑然,不敢置信的看刚才像具尸体一样的人此时又活了回来。难道陈郎中真的有起死回生之神力?那人睁开眼的时候,掌柜的也能自己站起来了,不管人们怎么看陈端仪,在她眼里,陈端仪也成了她的救命恩人。安静的大堂里唯她一人雀跃,又飞身到陈郎中身边道:
“醒了醒了,我说这位客官,你可要为我作证啊,你是自己晕死的,和我们店一点关系都没有!”
那人虚弱的眨眨眼,又看向正在誊写药方的陈郎中,察觉到手又被掌柜的紧紧攥住,拼命摇着。
“你只要肯作证,你提什么要求我都答应。啊?你说什么?你问我这是谁?这是陈郎中!”
掌柜的讲起方言,语速更快。接过陈端仪的药方递给手下们,又牵住了陈端仪的手,虚心请教道
“陈郎中,还没请问过您名讳?”
陈端仪看这人面色已恢复大半,绷住的心弦也松开,她把那人交给掌柜的,起身就着店小二取来的皂角和盆洗了手,许久,像是突然想起了掌柜的话一样,转身回道
“京城化春堂,陈端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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