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足饭饱,陈端仪没再耽搁,盘算着怎么翻过那座不足百丈高的山。眼下城东是不能回的,誉萝的眼线说不定已遍布港口,她的那只小舟,说不定也被她们牵走搜查去了。
陈端仪面色有点沉,少夫郎猜出她是担心如何启程,眼前人留不住,自己照顾小涟也不能脱身,他便热情拉来那车夫为她送行。车夫的车辙断了,已不能算是车夫,尚且称做马夫。陈端仪上了马,偎贴住她宽阔的后背,汗巾绑住药箱一角,陈端仪是不会忘了她那只桐木药箱的。
上了路,马夫姓张,身兼数职,灵活变通是她在白夜港打拼厮混时学到的一门好手艺,因此张马夫欣然接受这个新活计。只是路上还是改不了聊天谈地的好习惯。脱了车厢,马蹄在松土上撒欢儿。风豁林叶响,马夫的声音在山路上传的广阔,但透过胸膛传过来便带些闷闷的回声。马夫终于反应过来身后人听不太懂她的口音,终于在十字树叉路停下了,换了蹩脚的官话口音,笑问
“郎中,这就到了山脚了,山路泞,马的铁掌不好走。您是想爬上去,还是咱们一路绕过去?”
陈端仪从马夫身后探个头出来,瞅着眼前一模一样的路有些发晕,她眨了眨那双杏眼,问
“劳驾,这山路怎么绕?”
“一路到城东去。”
“那算了。”
陈端仪紧了紧身后的药箱,找定时机跳到地上,整了整衣衫对张马夫微笑道
“那我就直接上山,一鼓作气,有缘再见。”
“郎中,您留步。”
陈端仪转身的潇洒,张车夫吭哧着翻身下来,从身后喊住了她
“这时候上山,可不是个好时机。”
“这天还亮着,山也不高,张大娘,你小瞧我。”
“哪能啊,郎中。你别看山的这一面明敞,等您到了山顶,背面可就照不见光了。山里那些野东西都挑这个时候出来,您这赤手空拳,可不保险。”
张车夫迟疑着,从地上又捡了根拳头粗的榆木棍子,趁手的把玩了几圈,又递给陈端仪
“哝,拿着。”
“这是什么用处?”
张车夫义正言辞,硬是塞到了陈端仪手里
“打狗棍。山里东西不主动吓人,若是有不懂事的,您用这个吓唬几下,兴许有用。”
陈端仪笑在脸上僵住,棍子也在手上僵住。她很快反应过来,吟笑几声,复问张车夫
“那我还是明日一早翻山,您可知道这附近,有没有什么能落脚的地方?”
“客栈倒没怎么见过,倒是有座破庙,之前送货时见过,好像就在附近。只是...”
张车夫卖了个关子,陈端仪只觉眼皮被她勾的沉,不禁随着板正了面色,问她
“只是什么?”
“只是不知道,您看没看过三侠五义。书生英雄借宿一夜,难免遇上狐媚精怪的。这寺庙之前也被传的有些玄妙,我怕有个风吹草动的,郎中你多心害怕。”
“贵地真是个风水宝地,天上飞的地下飘的,你们这儿还真是应有尽有。”
陈端仪摇摇头,顺手去扶正那只药箱,突然触到了衣袋口,硬木板交叠着从红衣口袋中露出个角。周荃的拜帖还带着那种诡异的香气,难以说明这种熏纸的主料是哪种奇花,只放在衣袋里露出一个边,一路上香气未曾断过。
“陌香茶馆,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陈郎中,这山里也是奇怪,没什么人光顾的后山,竟开了个乐伎茶馆,也不知是供谁寻欢作乐的。掌柜的靠什么做生意。”
“您看看,是这个茶馆吗?”
真是蹊跷。陈端仪递上拜帖,嘴角抖了抖,刚被逼上绝路,竟有这样一个明晃晃的指向赐给她,老天真是对她不薄。
“还真是。这茶馆倒是个落脚的好去处,郎中可要前行一观?只是...”
“又怎么了?”
陈端仪已被“只是”到头痛,皱的眉头还没舒展,便听张马夫涩然一笑,摆摆手开脱道
“只是听说里面的那位头牌出了名的姿色一般,咱家也想去瞧瞧。只是在下现下手头还有些事,恕不能相送,您骑着马沿着这条路直走,便能寻见了。马不用着急还我,他自己能寻回来。”
张马夫走的急,陈端仪便沿着阔路牵马自寻。临到陌香茶馆,林路在山间豁然开朗,早早挂上纹黄色的灯笼,团酥似的,将山的半道荡出片繁华相。
陈端仪踉跄下马,听见马蹄敲在青石板上的茶馆小二循着出来,瞧见店前这个生面孔一愣,随后又见到身后那匹快马,心中了然有数。便朝她仰了仰头
“你就是来送货的张大?你的车呢?”
“车坏在半路了。”
陈端仪也是随口一答,随后便觉出个不对劲。茶小二定是把她认作了张马夫,但是送货一事,竟未听她提起过。
“柜上已把帐结给你了,怎的来这么晚。算了,眼下花房各位哥儿们正忙着梳洗,你去搭把手,愣着做什么,魂都丢了的样子。快进来啊。”
“我不是张大,我是来找人的。”
陈端仪忙一摸兜,却摸了空,她心里一沉,暗道不好。方才问路时把请帖交给了张马夫,眼下哪还有能证明身份的东西。陈端仪提起药箱,正色道
“其实我是个郎中。不是来做杂活的。”
“还是个兽医,正好悦哥儿的八哥不开口了,你先去二楼帮着去瞧瞧。”
“什么?你放开我。”
陈端仪被她牵住手,不容置疑的拉进了茶馆里,心里满是张车夫离开时意味不明的那张脸。陈端仪暗叹一口,寻思着还是先进店,等见到了周荃再自证己身也不迟。
“劳驾,店里可有位叫周荃的?是他叫我来的,你不信带我去见他一面,一切都明了了。”
“设谢宴的那位客人?确实来了,没等到客人已经走了,和你前后脚的事。”
茶小二自说自话一般,带陈端仪到了里堂。视野不算开阔的店面,掌柜的偏爱明黄色和大朵的牡丹暗纹。一方正戏台设在中央,靠近大堂扑面而来的便是那拜帖上一样的奇香。
三味豆蔻,淮南瑾,还有一味熟悉的味道怎么也想不出了。端仪本能的辨认着香气里含着的香料。无意间已被带上二楼雅间。房间里已有人开筵,倌哥儿的嬉笑声透过那织布门扇透出来,陈端仪打了个寒颤。又叫住了前面带路那人
“小二,不瞒你说,我有钱。我真的不是你想的那个人,和你说不通要不你把掌柜的喊出来,我和她说啊?”
“掌柜的?正是要带你去见掌柜的。”
茶小二仍板着张面皮,陈端仪不知她这样的脾气如何能做的生意下去。只好跟着去寻那茶馆掌柜。只是等茶小二站定了,陈端仪发现,她们还是没走出这层满是雅间的回廊。
她们面前这间,似乎是这儿最大的一间。虽在拐角处,可若敞开门扇,视野最开阔,且正好能瞧见那只方正的戏台。
茶小二从衣衫下抬起手,隔着门行了个旧时叉手礼。陈端仪还好奇她是在对谁行礼,却见她又转身过来,示意她也学着样子行礼。
“掌柜的,诊八哥的郎中到了。现在让她进来吗?”
门里没了声音,陈端仪原本还听见里面人在喋喋不休的说话,似乎在争论什么人。
桐木门框上铺了层油纸,拉开门扇里面景色便一览无余,倒有些旧时风度。陈端仪皮笑肉不笑的等人开门,没成想那茶小二在她进去的那一刻摘走了她的药箱,美其名曰怕她溜走。陈端仪只好束上袖子,暗道待会见了掌柜再同她算账。
只是这一开门,陈端仪便将方才那些气恼都抛诸脑后。那房中站着个人,见到那人的模样,陈端仪那些将要忘记的事情一时间全想起来了。
“你怎么在这儿?!”
二人异口同声,陈端仪瞪大了眼睛,一股子气直冲颅上,隔着张桌子率先质问原本斜靠在太师椅上那绿衣人
“我知道了,你和那周荃,还有那车夫都是一路子上的人。你们就是想要我的命。”
“你在说什么,周...荃?是谁?”
誉萝显然也有些慌乱,她的视线几次飞快从里间的门上扫过,面前摆着的几叠瓷盅上的打牙祭小菜顿时索然无味。她先愣了神,问陈端仪
“你也当兽医啊?我还以为你之前在找借口,没成想补个药典,怎么就沦落到这个地步了。”
“别装了,我说怎么一路上都在引我到这茶馆来,原来是请君入瓮啊。你找这么多人把我放了又抓,抓了又放,我又不是孟获。索性给我个痛快。你说,你到底想怎么样?”
陈端仪的视线随着誉萝扫过里间的门,突然反应过来她是有在意的人正坐在里间,说不定,便是她的靠山。
“你不告诉我,那我便去问他。”
陈端仪绕过圆桌,径直走向那帘子隔开的里间。里面人定是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此时才沉默的厉害。陈端仪挑起帘罩,下一秒,便瞧见了端坐在主位的那人。
陈端仪的手更抖了。
宫惟政变只一夜,国玺两番易主。如今这位殚精竭虑,忧先人之忧,唯恐皇女虎视眈眈,便在即位时,示意言官递了折子,将唯一手足放逐封地,不得回京。
眼前这位,便是那位被一张折子夺了封号的孟浪皇女,官佑。
与她对坐这位,更不得了。陈端仪的视线望过来,突然想起了那熟悉香料的名字。
原来是合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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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新居偶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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