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苏君的药

次日一早,陈端仪叫小二来送早。客栈房间敞亮干净,陈端仪的东西从船上拿上来只占了一个角落。那只圆角方口铜臭纹样的小包袱还是临行时苏君塞进来的,想来是些针线香囊这样可有可无的小玩意儿。陈端仪将它拎起来,却觉出些重量。

房门被敲响,茶小二送上来普洱茶和糯米鸡配萝卜干,正好看到束着腰,尚且穿着白里衣的陈端仪站在窗前把玩手里的绿松石短匕,她脚下还有只铜黄底的包袱皮。陈端仪闻声转过来,唔一声,茶小二便将早茶摆上乌木桌案,屈身退下了。

掩上房门时,茶小二心里跳动如击鼓。正阳客栈来往高手不少,没想到瞧着斯文的陈郎中也算个文武兼修的角色。她正自行盘算着,却听陈端仪突然叫住了她。

房门被陈端仪又推开,里面人露出个脑袋,吩咐茶小二道

“你对掌柜的说声,我今日要退房启程。周荃的拜帖你帮我退了罢。”

“您今日便要走了?这么突然。您要不还是再住几日罢。”

“怎么了?”

陈端仪只觉好笑,哪有客栈留人的道理。茶小二憋的面红耳赤,显然在斟酌,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耐不住陈端仪那张面皮上总是云淡风轻,靠在门上朝她望上一望,竟有些皮笑肉不笑,茶小二被盯那眼神的心怕,竟尽数交代了。

原来是陈端仪那夜救人之后,名声大噪。陈神医的名号白夜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因此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想着教陈郎中来给诊断。只是陈端仪昏睡几日,不面见人,那些来求药的,都被正阳客栈的掌柜拦下来了。昨日陈端仪醒来的消息被传出去,如今客栈一楼已堵的水泄不通,都是等陈端仪下楼去的客人。

“就因为人多,我便走不得了?小二,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没敢告诉我。”

“郎中,您,反正您今日是走不得的。”

茶小二叹口气,朝门外的方向又退了一步。陈端仪将头靠在门框上,咬唇思索。这客栈掌柜刚遇上起死回生这样的事,生意定是会受影响。但是陈端仪还住在这儿,掌柜的心思狡猾,肯定要在她身上做文章,难不成,是想用她的名声,挽救店里的生意?

擒贼先擒王。陈端仪从来喜欢从根源解决问题,她不想着为难茶小二,便绕了个话口,指了指桌上的早茶。

“小二,我要的是白芽碧螺春,今日怎么送来普洱了?”

“郎中,是这店里碧螺春不够了,只好给您送上这上等的普洱茶,您别生气。”

“那这茶水闻着味道怎么这么重?”

“啊?茶水都是现烹的。”

茶小二在围裙上擦擦手,上前到桌案上掀开茶壶顶盖,仔细嗅了嗅。愈发疑惑

“这不是和平日泡的茶一样么?”

茶小二又用茶盖拨了拨茶叶浮沫,针叶如抢不倒,载浮载沉。敦厚的普洱香气随着迎上来,难不成这陈郎中喝不惯,才觉得味道重?茶小二正思索着,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关门的声音,小二一惊,细一思量,原来陈端仪已提着匕首下楼去了。

“陈郎中,您不能下去...您穿件外袍呀。”

茶小二忙放下手里茶壶,惊呼一声追上去。

岭南多产黄雕木,正阳客栈多用此材木,楼梯悬着,铺层绒皮踩上去动静少些。黄雕木板上还上层棕榈油,陈端仪瞧见楼下乌泱泱的人群,不由在回廊处停下静静观望,她还是头一次闻到棕榈油里掺了的的松香气息。

那柄弯刃捏在手里,还有些不适应。陈端仪凭靠着雕栏,仔细在人群中寻着客栈掌柜的身影。那粗腰妇人一身绫罗,走起来珠敲玉响,十分好辨认。陈端仪看着她挤在人中,身后跟着数个茶博士,各个强堆出笑来,手中把着勾嘴茶壶,铜壶的底部烧的发黑,滚热的汤水从长而通的壶嘴中倒出,褐黄色的汤水很快便被人喝光,仿佛来者皆失六感,不觉烫一般。

来的人中有些面色蜡黄。陈端仪目光触及一个,心里不由盘算他的病数,正巧听见那徐姓掌柜走到那人身边,对他拍着胸脯打包票。

“徐老板,我可是一早就来排队了,怎么我的汤还没好?”

“翅仔荣,你别着急啊,我们这可是陈郎中亲自开的汤药方子,方子上足足要四十九味药材才能揭盖,你再等等。已经等了这么久,这会儿快到你了怎么又心急了。”

说罢,还不忘朝身后招呼一声

“荣掌柜的神汤怎么还没好,快,出了汤先上荣掌柜的桌!”

客栈掌柜挥着手绢脱身,便站到客栈门口,一边对熟客招呼着,一边又对茶博士使眼色去收钱,完全没注意上头隔层走梯还站着个陈端仪。她眼睛转的飞快,忙的不亦乐乎。头脑也随着视线转起来,听见有人向她问这是什么汤,她也不去辨认那人方位,嘴皮子一抖便信口开河

“当然是治病救人神汤。”

“哪有这种汤。”

“这位客官你别笑,你没见过不代表没有好伐。救人的陈郎中都晓得伐,其实她老人家是我专门从京城化春堂请来的神医,在咱们这儿闭关来了。刚研究出来那味汤药就正好救了周公子,这事儿哪个不清楚。您信不过我,总得信的过...陈郎中?”

徐掌柜转身时,那张假笑还挤在脸上。陈端仪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的身后,面上似笑非笑。比起一身里衣更教她吃惊的,是手里那把正好折出光来的匕首,显然开了鞘的,就这样被那人抓在手里,靠近的人稍有不慎便可能皮开肉绽。

陈端仪朝身后伸出手,便有会意的茶博士将一碗汤水递过去,陈端仪放在鼻子下嗅了几下,皱起眉头

“这是什么啊?”

闻着像茶水煮山楂桂圆,用的还是她心爱的碧螺春,还是雨前新茶。

“这山楂死的挺冤的。掌柜的,你刚才说陈郎中帮你开了方子,你们客栈还有另一位陈姓郎中啊,怎么不给我引荐一下?”

“陈郎中,您一定是听错了。咱们客栈,只有一位救过人的郎中,就是您呐。”

徐掌柜瞧见了满堂人都投过来的目光,忙压低了声音,亲热的朝陈端仪身边靠过去

“陈郎中,有事咱们楼上说,给鄙人个面子。”

“面子?我听不太清楚,你要的是面子还是银子?”

“陈郎中,你别开玩笑了。”

陈端仪站的离她远了许多,匕首的光晃到徐掌柜脸上,叫她不敢轻举妄动。陈端仪转身,正逢堂内难得安静,便宣布道

“诸位,我睡了几日,不知诸位找我。只是这药汤不是我开的,烦请各位互相支会一声。在此谢过诸位。”

“陈郎中,怎么这么轴呢,你先听我说,咱们三七…不,五五分....”

陈端仪回头看她一眼,不禁笑道

“不用,我一分利不想占。”

徐掌柜愣了,又见那人将碗盏放到柜上,可惜道

“我最后劝诸位一句,若是都是因病来喝汤,那就不要再喝了。这茶盏被别个碰过,已不能用。再喝小心适得其反。”

“什么?!”

满座听官话能懂个七八,随后哗然,纷纷放下手中杯盏。茶水滚烫,白瓷盈汤响。渡口人避之不及,但瞧见了陈端仪,还是不约而同站起来,不知哪个先开了口,众人纷纷开始向陈端仪求药方。

“多谢各位的信任,只是从各位摔碗的举动来看,你们的病其实无大碍,想来渡口医馆比我更知晓根细,只需耐心调养即可。陈某今日便要启程,多谢各位的照顾,陈某先告辞。”

茶小二后知后觉的从客房追下来,陈端仪听见动静抬头一望,便见她那暗红色直筒外袍从二楼扔下来。陈端仪仰首示意,这段日子以来培养出得默契使茶小二不得不又回客房取了她的行李,随后又跑下客栈走梯,递到她手里。

“陈郎中您别生气,您留步,这汤我不卖了。您要去哪儿啊,今日离港的船都开走了。”

“我有舟,也能走山路。”

陈端仪掏出锭银子,沉甸甸的放到徐掌柜手里。那人看傻了眼,没想到这朴素郎中出手这样大方。她心知这足超过客房费用,却听陈端仪最后叮嘱道

“最后劝你一句,你那些壶具都不能用了。尽快换新的。”

陈端仪披上衣服,走的大步流星。客栈的人听不太懂她后来说的话,等她们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陈郎中这是再不回来的意思,忙争先恐后追出去,势要她治好病根才行。

可是陈端仪竟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倒处都寻不到她的踪迹。众人沮丧而散,有人提议要回茶水钱,便又浩浩荡荡的去了。没一同前往的人中,有一抱着孩子的少夫郎。

那孩子乳名叫小潋。怀中孩子起了个早,仍不哭不闹。那味汤药酸涩,她喝了许多,只因头热的厉害,尝什么都是没味道的了。少夫郎心知孩子已无时间与黑心掌柜纠缠,便抱着她回了城西。马车上安静到极致,车夫问过小涟的情况,就也收起了那些解乏的市井玩笑话。白夜港的医馆少夫郎已去遍,郎中只觉得小涟岁数太小,药性重的不敢用。来回只敢开几味温补的药,吃尽了也还是高烧不断。

回城西的路人越来越少,将到家时。马车的辙绊到石头裂开,车夫下车修理。小涟也在这时睁开眼,抓住了少夫郎的衣襟。他明白她这是累了,便下定决心要走回去。车夫没有去劝,只能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叹了口气。

好在这条路不算远,小涟在怀中轻轻喘气,突然帮正在为她遮挡阳光的少夫郎擦了擦汗,少夫郎不敢看孩子虚弱的眼睛,只能哄着她推开了院门。出乎意料的,少夫郎看见屋檐吊角下,正站着一红衣女子。

陈端仪看着他,没说话,掂了掂被药箱压了一路有些酸痛的肩膀,示意他进屋再说。

少夫郎不敢置信,忙抱着小涟跟进去。陈端仪率先坐在软塌上,将孩子抱入怀中。小涟虚弱的睁开眼,很快又阖上,好在意识还算清醒,陈端仪变戏法式的从身后掏出块湿手帕,轻轻贴上了小涟烧的滚烫的额头。小涟嘴角微张,还未享受,便觉手心一痛,她又睁开眼,看到一滴血珠被这个陌生面孔挤出来。少夫郎瞧着心痛,但也只握紧了衣袖,咬着唇不敢去看。

“不过是鼠疮。”

“您是说,鼠疮?”

“鼠疮。好治。”

陈端仪将湿手帕拿下来,递给少夫郎。少夫郎不解,又听陈端仪吩咐

“院里有打好的井水,去汲一些。给小涟敷在额头。”

少夫郎忙不迭去了,等到出了屋门,才觉出些不对劲,陈郎中是怎么知道孩子叫小涟的?再一看,那手帕居然是他晾在竹竿上的。难道这陈郎中真的是神人?如果是这样,也许孩子真的有救了。

少夫郎匆忙迈进屋门,见小涟已安然睡去,呼吸缓和许多。显然已不难受了。少夫郎见桌案上摆着一碗清水,还有一只褐色的宝葫芦瓶。他颤着手去探小涟的额头,居然已退烧了。

陈端仪正在一边收拾药箱。少夫郎不敢置信的看向陈端仪,见她察觉到视线之后转过身来,面上多了些宽慰

“药很苦,怕你不忍心看,就把你支出去了。是我小父塞给我的药,服用后退热就没事了。你再按我的方子去抓些羊角散回来给孩子煎服,配点大黄,好的快。”

“恩人。”

少夫郎突然跪下,膝盖敲在石板地上发出声响,陈端仪摆摆手,示意他站起来。少夫郎连声道谢。陈端仪不敢碰他,只能心里叹一口,过去都是温砚来处理这些事情,她只管治病开方子,哪知道怎么去安抚哭哭啼啼的他。

“恩人,我实在不知道怎么报答你。”

少夫郎的官话讲的勉强,但意思陈端仪听懂了。他是在问陈端仪要多少报酬,陈端仪故作潇洒的一推手,爽朗道

“不用,车费。”

那人不解,便听她解释道

“方才我躲徐掌柜挽留,不巧躲进你们马车。后来没想到出来这么多人找我,我便趴在你们车厢外跟着你们一块来了。我也不是故意听见你们说小涟的病的,你别介意。”

“区区车费,怎么能比得上您的救命之恩。陈郎中,您的大恩大德我们孤儿鲧夫毕生难忘,您尽管开口,只要我们有的,我们都愿意给。”

“你确定?”

陈端仪的视线上下扫了一遍这白皙通透的少夫郎,她的视线让少夫郎红了脸,随后便见陈端仪走的过来,眼里有些不清白的请求。

“我确实不喜欢欠别人东西,更不喜欢别人欠我的。算算时间,我也确实忍耐得够久了。那你既然主动开口,我便不客气了。”

少夫郎愕然,见她越凑越近,不由心生后悔,他想向后退缩,可那张摆着药方的机案挡住了他的去路。

“陈郎...中?”

陈端仪在距他极近处停下,少夫郎能看清她眼底的强烈的渴望。陈端仪抱了拳,声音有些颤抖。

“烦请给我两张饼子就茶水,有点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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