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闻言未敢抬头,只是觉着她言语中压抑着愁闷,静静地看着曳地罗裙从视线中远离。
“公主教诲,臣妇谨记。”我恭顺着,虽是相仿的年纪,但公主尊贵自是心生敬畏之心。
跟着的内人内使七八个,安静随行,只听着皂靴绣鞋零落而过,眼前便落下空荡。我直起身,站在寺庙黑瓦白墙之下,目送众星拱月而去的倩影。
宝马香车,锣鼓喧闹的公主仪架不一会儿就消失在森竹官道之间。
忍冬扶着我的手,陪着我踏进寺庙的门槛。
几处庙宇宝殿窗明几净,佛祖金身高大,台下供着鲜花和香烛,左右墙壁上有画师临摹的千佛朝贺图,鲜艳华丽。高太后在时对拂尘寺多有照拂,年年有工匠修缮,是以住在此地的人不至于过得清苦不堪。
寺庙依山而建,因是上了年纪,平素不苟言笑只苦心礼佛。
早课已毕,她正参禅,见我进来便起身相迎,待我上了清香添了香油钱,便问道:“夫人瞧着面生,相必今日是来寻故人的罢?”
这佛家子弟,似乎都修炼得一双火眼晶晶,不必刻意拆穿都能识破谎话借口。
我只得苦笑,说:“师太既看破红尘,信女便开门见山了。信女今日想打听一位故交,不知师太可否行个方便。”
“看夫人样貌不似刻薄奸佞之辈,出家人普度众生广利天下。今日夫人既开口,不妨直言,贫尼替夫人参详。”
言明来意后,我跟着师太往后山的厢房而去。
若是前头还有佛寺的规矩和体面,后山全然是另外一幅景象。怪道一路不大看见些宫里出来的人,原是都在这儿一处住着。
她们有些还蓄着长发,只是身上穿着姑子的衣裳,一个个还是佳人的模样,只是脾性乖张,没来由就要找人寻衅。
来时也听人说起,如今这镜园是新打扫出来的园子,怀思太子的姬妾们都住在这里。果真才进门,我就瞧见好几副熟悉的面孔。几个年轻的女孩儿是余才人和许宝林,还有其他几个说不上名字的美人。众人在争抢一把桃木梳子,不出一会儿就扭打成一团,生生惊走了枝头的鸟儿。
我退了一步,见她们一个个眼中流露怨愤,因问道:“时常如此吗?”
师太微微叹气,叫人将她们拉开,说:“走了一趟人间富贵,便受不得清贫没人伺候的日子,夫人不必见怪。”
我穿过中堂院子,走到了一处尚且偏僻的厢房外。
“溢慧,有远客来。”她站在门外,朝里头喊道。
不出一会儿,便听得窗厩吱呀一声,贞娘站在那儿,含笑朝我看来。
她如今褪了珠钗首饰,却越发清新脱俗宛如空谷幽兰。有如此美貌,却不得不青灯古佛了却余生,也不知该赞她洒脱还是随遇而安。
屋子里简陋,一几一柜一床,没有花草点缀,也无古玩摆件,若是再有什么,便是落进来的微不可见的彭尘了吧。
炉上的茶壶里有水在沸腾,她邀我在落了漆的矮几旁坐下,自己从矮柜里取出茶罐,抓了一把洒进茶壶里头。
“没有茶酰和石碾,夫人将就一下,这都是我自己炒的茶叶。”
我捧这茶盏,小抿一口,笑道:“香气袭人,良娣手艺常人难及。”
“别唤这晦气的封号了,我如今叫溢慧,是个清修的姑子,与皇家也无干系,于我来说是件大喜事。”她笑容明媚,丝毫没有半分仇怨,与外头那些终日争抢的女孩确实不同。
“晏大人如今深受倚重,父女一场,你递个信去,请他想想法子疏通,总有机会出去的。”
贞娘听了却摇摇头,说:“出去做什么,出去了便不得清净。你瞧外面这些人总是鸡飞狗跳,吵吵闹闹,可有时候吵吵闹闹却能叫人心安,寂静如雪反倒让人担惊受怕。何况,我爹又不是只我一个女儿,等妹妹们长起来了,他也会忘了有我这么个人。”
“晏统领不至于这样无情无义。”
她朝我笑笑,却看向院子里,浅笑道:“陪着她们,我觉得安心。”
两人围着茶炉吃茶,分明不曾见过几面,却是一见如故,竟也聊得到一处去。譬如说起在云南时会去茶山上采茶,会向乌蛮人讨教延年益寿的土方,贞娘说话极是有趣,与那日在长宁郡主府上见到的模样亦是不同。
她那时端庄得体举止优雅,此时却如闺中女儿笑谈往昔,激动时眼中满是星辰光辉。
已近晌午,出城大半日便也到了告辞的时候。
我沉默了一会儿,看向她说:“那一日,承你恩情。”
她握着茶盏的手一顿,笑意微收,悠悠然说道:“我只牵线,若果真要谢,夫人该谢皇后娘娘。”
我眼中满是疑惑,便安静听着她将那日之事徐徐道来。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强,禁军也未必都是上下一心。自我一进宫门起,沿途而过的内使内人们便有留意,刘贵妃心比天高自以为天衣无缝,还是落了差池。
我心中隐隐不安,忽而想起今日来拂尘寺,未必是明智之举。
“你放心,她不是什么聪明人,不会察觉。”贞娘握着我的手,安慰道:“论人心,皇后还是当之无愧的后宫之主。”
日头正盛,她得了师太允许,能送我至寺庙大门处。
“金大人与夫人皆是聪慧之人,不想这么快就能寻到这里,实属意外,”她忽而靠近我,悄声说了一句话。
我听了微微一愣,点了点头。
那一日回府,家中前厅忽而堆了不少滋补佳品。按说不年不节未到礼尚往来时,贸然送礼,不但主人家怪异,旁人看了也要议论。
金载松官声不错,寻常也有人来走礼相托,却也得斟酌地收下。
今日,这些东西摆满了一屋子,看着有些不明所以。吴通站在边上也是皱着眉头,屋子里女使仆妇围在一块儿,却也只是瞧着并不上前。
“怎么回事?”我看向吴通,问道。
吴通听得我唤他,忙上前作揖道:“小人也觉得古怪,今日夫人出门后,永安殿来人,厚赏了许多物件。小人不敢擅自做主,也询问永安殿殿中使缘故,却也没问出什么。小人一时没了主意,不知该如何安置这些,故等着夫人回来再做打算了。”
向太后?
我蹙眉想了想,这位老太太向来深居简出,一贯也只图个锦衣玉食的前程,朝中大小事皆无心过问,她如何能惦记一个从二品官的夫人?不怪吴通手足无措,连我自己也觉得反常。
红案上摆着大大小小的锦盒,高丽人参,鹿茸鱼翅,皆是补气补身的上等佳品。显见这些也不是给我的,那小小一盒的燕窝权当是掩耳盗铃,借着我的名头赏赐金载松罢了。
想来,受了内廷赏赐,也少不得入宫谢恩了。我拨弄着袖口,连笑意也略带嘲讽,竟有些不耻这样的手段。
还是贞娘说的对,她不是什么聪明人,还以为旁人也都是傻子。
“收起来吧,等向太后六十大寿,悉数退回去。”算了算下月便是向太后的生辰,循例命妇们要入宫朝贺,也是个折中的法子。
远远听得两声咳嗽声,金载松这几日抱病上值,面色比往常要差一些。他自是见我回来了,信步上前,扫了一眼这些赏赐,不见喜怒。
“外头风大,早起还想叫你多带一件衣裳,这会子着凉可怎么好?”他大约见我也不怎么高兴,温和凑近,揽着我小心哄着:“旁的什么都好,如今气性越发大了,非得我哄着你叫你也染上寒症才老实?”
我一听越发不高兴,到底心里别扭,说话也带刺了:“我倒也想得一场风寒,好叫我看看,明儿谁给我嘘寒问暖鞍前马后送补品吃食。”
我挣脱开他的怀抱,不大高兴大步而去。
忍冬和新芽两个看了一眼金载松,忙又追上我,劝了一路。
“夫人别和大人置气了,大人还病着,夫人何苦为了旁人反叫自己不痛快。”新芽小声开口,又怕哪里说错话惹出不快。
太后寿诞那日,接二连三的珍宝往永安殿内送,那迎送造册的女官内使们各司其职,命妇们品服大妆依次拜贺,一切皆是有条不紊。
礼部素来重内外有别,宴席择在宽敞的麟德殿,寿星公正中而坐,两侧陪席为皇后和贵妃,顺势而下原本应该摆着四张桌案,奈何宸妃、德妃两殿空置,就撤了两幅桌椅,再往下摆着矮一些的桌椅,估摸着有七八张,都是些二品昭仪和充容的席位,美人才人之流无诏不列席宫宴。
外命妇列在阶下,按品级高低由远及近列席。
鼓瑟笙箫吹了一日,轻歌燕舞也来回了好几遍。老人家爱瞧热闹,手里拿着西洋镜,来了兴致就要举起西洋镜,看着那些身姿婀娜的舞娘们。
“老了啊,哀家若是年轻个二十多岁,比她们能耐。”
太后说话并不大声,却因空旷倒也听得分明,而今这些夫人们即便不是出自权贵之家,好歹也在京中熬了十多年,宫中一些闲言碎语自是略有耳闻。大家心照不宣,都没有开口接话。
向太后母凭子贵,未显贵时就是因舞姿曼妙才被先帝看上。听闻当初太皇太后高氏在世时对她甚是不满,嫌她粗鄙无知,更不许她抚育皇子,误人子弟。
而今好容易媳妇熬成婆,当初嫌弃自己高氏虽然死了,但孟氏却在,这可是高氏举荐给她的儿媳,她自然左看右看不顺眼。
我看着孟皇后嘴角一丝嘲讽的笑意,越发知道不能多嘴。
外命妇里自是明白人,上头年轻的淑妃却未必听过这些故事。淑妃是一年前选秀入宫的,因她生的清纯朝气,为人心地纯良,深受官家宠爱。这位小姑娘大约是太过单纯,以至于出口就惹出了尴尬。
她笑吟吟朝着太后,恭贺道:“那是自然,当年太后娘娘艳冠六宫,舞姿堪比飞燕合德,哪里是这些莺莺燕燕能比的。她们年轻不懂事,还以为人人都有这样的好命。”
我原本要举盏喝酒的手顿住了,生怕一时呛着平白惹人注意。在座的外命妇还是一副没听到的模样,咬着唇忍着笑意。
这淑妃大约是个没脑子的,太后这番出身到底登不上台面,最好便是只字不提,即便鸡窝里的金凤凰,出身卑贱四字也是刻在脑袋上抹不去的。偏有人还真敢提这些事,我向上望去,见向太后当即脸色就不好了。
贵妃扯了扯嘴角,打破这尴尬的气氛,说:“淑妃妹妹说得什么话,太后娘娘本就是纯孝之人,当初受娴太妃举荐入宫伴君,这琴棋书画自是样样出众,哪里只单这歌舞一样吸引人的?”
淑妃见贵妃警告他,当即红了眼眶不敢多言,连连称是。
向太后却不领情,埋怨道:“官家近来眼神不大好,什么人都收进宫里来,依我说你也该时常劝他,修身惜福才是正理。”
刘氏含笑道:“官家竟和母后想到一块儿去了,且看宫里这些妃嫔,比先帝时少了一多半,臣妾便是想劝,也无从开口啊。”
“他到底是哀家亲生的,自然是要和哀家一心。”
贵妃和宸妃又好言劝了半日,这才叫她心情愉悦了起来。
命妇们说了不少恭贺的吉祥话,自是摸准了太后这爱听好话的性子,感慨山河无恙,夸一夸百姓安居乐业,便是说到了她心坎里。
宴席过半,向太后喝了些酒觉得有些疲惫,意欲离席休息。众人以为终于能松口气,谁料到夏都知亲自带了人,叫停了这些歌舞。
他还如从前一样,笑意带着阴沉之气。
刘氏不明所以,却也尴尬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下,尴尬笑道:“想是陛下有话带给太后娘娘,你们都下去吧。”
夏都知笑起来总有些阴森,这些外命妇们还是对他有些犯怵。
“传陛下口谕,宫中有丧,今日宴席终,请夫人们退席。”
不但几位宫嫔面面相觑,连我也觉得诧异,宫中有丧,怎么他们不知道?谁的丧事重到连太后的寿宴都要作罢。
贵妃便问:“还请都知明示。”
“长宁郡主仙逝,宫中一律不许见歌舞。报丧的嬷嬷已领了牌子出宫,料理郡主身后事,明日诸事,烦请皇后娘娘多为照拂。”
孟氏听了,点头道:“本宫知道了,你去吧。”
向太后听到消息,先是大不喜,而后却冷笑了一声,拂袖走了。向太后熬过了高氏,如今又熬死了长宁郡主。从此再没人压到她头顶,更别提谁会瞧不起她。可她又深恨她,自此她余下的生辰之日,都将是长宁郡主的忌日。
这宴席落得匆忙,夫人们结伴出宫,三三两两提着长宁郡主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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